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三七


  至於馬夫人素性寡言,默然相對,倒也不覺得什麼;唯獨風流放誕的震二奶奶,最怕道學氣,見有曹頫在座,嘴就笨了。震二奶奶是曹老太太的「開心果」;尤其曹寅父子,前後四年之中,相繼下世;曹老太太哀傷過甚,幾已無複生趣,虧得有芹官這條「命根子」作寄託;更靠震二奶奶不時逗她破顏一笑,日子才能打發。只為有曹頫在座,震二奶奶話都不敢多說;死氣沉沉,何能忍受?所以反是曹老太太,只要有震二奶奶在,總是用體恤的口氣對曹頫說:「你跟你的清客找樂子去,不用在這兒陪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不回避也回避了。

  「太太跟震二奶奶是從後面來的。」春雨又問秋月:「要不要進去回?」

  這一進去回明瞭,就是件殺風景的事。曹老太太此刻正要人勸慰解悶;曹頫仰體親心,便搖搖手說:「先別驚動;待會兒再說。」話完,向李鼎以目示意,在外屋坐了下來喝茶暫等。

  「這一下陳設都要換。」是震二奶奶的聲音,「桌圍椅披是用藍的,還是湖色?只等老太太吩咐下來,好連夜動手。」

  「消息還不知道真假呢?別的事鬧錯了,不過惹人笑話;這件事可錯不得。但願消息不真!」曹老太太歎口氣;聲音又有些哽咽了。

  「消息是假不了,可也是沒法兒的事。等哀詔一到,有好些大事得老太太拿主意;你老人家可千萬體恤小輩,別太傷心了!哭壞身子,上下不安。」

  「真是的,老太太也看開些。」馬夫人也說:「皇上雖然壽不過七十,當了六十一年的皇上,也想不起從前那位皇帝有這麼大的福份?」

  「這話倒也是。」曹太夫人最矜憐她的這個寡媳;只要是馬夫人所說,不管有沒有道理,無不同意,此時只聽她在說:「六十年天下,總有三十年是太平天子,真正從古少有。」

  聲音是平和了。接下來便談大行皇帝六次南巡的故事;裡裡外外,一片肅靜,包括曹頫和李鼎在內,無不凝神靜聽。

  看看講得有些累了;只聽秋月插進去說:「老太太歇一歇吧!四老爺跟鼎大爺在堂屋裡坐了半天了。」

  「啊,」曹老太太嗔怪:「你怎麼不早說?」

  曹頫與李鼎聽得曹太夫人的話,已都站了起來;等丫頭打起門簾,踏進門檻只見馬夫人與震二奶奶,亦都站著等待;隔著一個極大的雲白銅火盆,曹太夫人靠在一張軟榻上,正由秋月相扶,坐起身來。李鼎等曹頫閃開身子,還未開口,便跪下來磕頭。

  「起來,起來!」曹太夫人說:「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事先也不給一個信。」

  「是陪沈師爺到安慶去路過,先來給大姑請安;還有點事,爹讓我聽大姑的意思辦。」李鼎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來。

  曹太夫人胸中頗有邱壑,知道這個內侄所要談的,不是小事,便點點頭不作聲;好讓李鼎跟馬夫人與震二奶奶見禮。

  「表嫂!」李鼎請個安;馬夫人回了禮,問起李家上下,有好一會的寒暄,才能容他跟震二奶奶相見。

  這回是震二奶奶按規矩,先向李鼎行禮,口稱「表叔」;李鼎卻仍舊照多年來的習慣,叫她「表姊」。

  「怎麼說沈師爺也來了?」曹太夫人問說。

  「是!」曹頫恭恭敬敬地答說:「兒子已經請了人陪客。」

  「表叔跟客人住那間屋,也不知道他們有預備沒有?」震二奶奶趁機告退,「我得看看去。」

  「對了!天兒很冷,別讓客人凍著了;我看把沈師爺跟你表叔安頓在一起吧。」

  「老太太別費心了,我都知道。」震二奶奶轉臉又問:「今兒晚上是四叔做主人請沈師爺?」

  「這會兒還不知道。」

  震二奶奶卻知道了,是要跟老太太商議一件很急、很麻煩的事,不定談到什麼時候;所以接口說道:「我讓小廚房好好做幾個菜;乾脆,四叔跟表叔陪著老太太一起吃吧。」

  「對了!」曹老太太說:「你先陪著你嬸娘回去吧!叫人把客人住的地方預備好了,你還回來。」

  「是了!」

  於是馬夫人起身告辭,由震二奶奶陪著走了,曹太夫人看曹頫與李鼎都還站著,便叫丫頭端椅子過來,親自指點,擺在軟榻旁邊;秋月又將火盆挪近,倒了茶,擺上果盤,看曹、李二人落了座,方悄悄退了出去,還順手將房門掩上。

  「小鼎,你說吧!你爹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爹的境況,不敢瞞大姑;總說是雍親王接了位,爹急得吐了血──」

  「啊!」,曹太夫人大驚,探身問道:「要緊不要緊?」

  「虧得爹還硬朗;大家又都揀能讓人寬心的話說,總還不要緊了。不過還得養,不能操心;如今是四姨在頂著。」李鼎略停一下又說:「爹最怕的一件事是:別因為我們家連累了大家。所以,要趕緊打點;如今倒是想到了一條路。」接著,他將預備到安慶去托年希堯的計畫,以及希望曹家合作,而且最好能備重禮,以補不足的意願,傾瀉無餘。

  一面說,一面看曹太夫人的臉色;由於她始終並無半點不贊成的表示,不但鼓勵了李鼎,能夠暢所欲言,而且覺得事情很可樂觀。那知曹太夫人並不以為然。

  「這件事要好好想一想,你爹也是病急亂投醫;照道理說,他也應該想得到,年老大雖說有年妃的關係,沒有內廷的差使,那裡就容易見得著皇上了?就見著了,也未見得能容他替人說話。」

  李鼎大失所望,但只能勉強應聲:「是!」

  「再說,像年老大這種身分的人也很多,這一開了例,有一個應酬不到,反而得罪了人。我看,這筆錢好省。」

  「那麼,」李鼎很吃力地說:「大姑的意思是,一動不如一靜;根本不理這回事?」

  「也不是根本不理;等看准再下手。」曹太夫人說:「照我看,路子要就不走;要走就得走管用的路子。年家這條路,沒有什麼用處。」

  「可是,這會兒不知道那條路子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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