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三六


  話一出口,看到沒有人搭腔;而沈宜士卻拋過來警戒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宮廷中的許多秘辛,私下不妨密談;稠人廣座之間,應有顧忌。那「怎麼會」三字,等於說雍親王不配也不該做皇帝;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話!

  轉念到此,不覺氣餒,不敢再問下去。反是曹頫自己告訴他,年號已經定了雍正;嗣皇帝擇期十一月二十即位。哀詔大概也快到了。

  「是啊,」李鼎又忍不住開口了,「今天十一月廿六了,哀詔怎麼還不到?」

  「那是因為京裡閉了幾天城的緣故。再說,接詔也有一套儀注,一省一省過來,都得停留;不比馳驛;可以不分晝夜趕路。」

  「如今城門自然是開了?」

  「開了。」曹頫問道:「表弟,剛才聽宜士先生說,還要到安慶去?」

  李鼎知道,當著曹頫的清客,沈宜士自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如今消息既經證實,走門路越快越好;且先辦了這件正經事再作道理。

  於是他說:「四哥,我看看你的書房去。」

  曹頫會意地點點頭;轉身過來向沈宜士及他的清客拱拱手說:「諸公談談;我跟家表弟暫時失陪。」

  曹頫的書房有好幾間;鵲玉軒是與清客盤桓之處,所以這間書房很大,西北南三面都有窗戶,窗外不時有人往來,並不是宜於談機密的地方。李鼎躊躇了一下,索性走到中間一張紫檀大八仙桌前面站定,離得四面遠遠地,以防聲音外泄。

  「四哥,」李鼎黯然說道:「美夢成空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曹頫低聲答說,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

  「爹聽說是雍親王得了皇位,當時急得吐血。」

  「喔,又何致於如此?」

  「四哥總也知道雍親王──如今的這位皇上的為人,刻薄寡恩;爹實在很擔心。」李鼎緊接著說:「為未雨綢繆之計,派我跟著沈宜士到安慶去看年方伯年希堯,趁熱打鐵。爹說:這是三家禍福相共的事,杭州是來不及通知了;咱們曹李兩家,務必同進同退。」

  「是!我自然追隨。所謂『趁熱打鐵』,總得有所點綴吧?」

  「豈止點綴?」李鼎說道:「既謂之『趁熱打鐵』,這一錘下去,總得火花四迸,格外著力才好。」

  「說得是!」曹頫點點頭,「那麼大舅是怎麼個意思呢?」

  「爹病在床上,是四姨張羅的;盡力而為,才得五百兩金葉子。爹說:自己至親,儘管說老實話。這個數兒怕還菲薄了一點兒;想請四哥盡力湊一湊。」

  「我知道了。」曹頫說:「等我回明瞭老太太,一起商量。」

  曹家事無大小,皆由曹老太太作主;而曹老太太又必得先找震二奶奶商量,這樣一周折,只怕一時難有結論。李鼎怕耽誤了大事,覺得應該提醒曹頫。

  「四哥,出爐的鐵,要不了多大工夫,就由紅變青,打它不動了。」

  曹頫笑一笑說:「我知道。你先見老太太去吧!」

  「四哥呢?」

  「宜士先生遠道而來,且又多時不見;我自然要替他接風。等飯後,我跟老太太去回。」

  李鼎心想,曹頫每晚上與清客聚飲,總要到三更天興闌才罷;沈宜士又是多才多藝,且頗健談的人,這頓酒就不知喝到什麼時候了?不如攔一攔他的興致為妙。

  「沈宜士不是外人,何況──」他本想說:「國有大喪,也不是飲酒作樂的時候」;話到喉頭,覺得措詞不妥,便改口說道:「何況,他自己也很急,巴不得早早能到安慶;所以今天不請他,他決不會見怪。我看,我跟四哥一起去見老太太吧!」

  曹頫無奈,只得點頭答應。到了外面,向沈宜士告罪;托他的清客代為陪伴,作主人為客接風。口中不斷地表示:「失禮之至,失禮之至!」

  * * *

  就像剛入鵲玉軒時那樣,一踏進曹老太太那座院子的垂花門,李鼎就有一種陌生而異樣的感覺。

  這座院子他不陌生;陌生的是聽不到他每次來時都有的笑聲;更看不到他每次來時都有的笑靨。只見一個小丫頭,在發現他們以後,加緊腳步到堂屋門前,掀開門簾向裡面悄悄說了句:「四老爺跟鼎大爺來了。」

  接著,門簾一掀,出來一個長身玉立的青衣侍兒;正是跟震二奶奶同年的秋月。

  迎了上來,秋月低聲招呼:「鼎大爺,什麼時候到的?」接著,不等李鼎回話,便又向曹頫說道:「抹了好一陣子眼淚,有點兒倦了;剛蓋上皮褥子,把眼閉上。四老爺看呢?」

  這是不必考慮的;曹頫還不曾開口,李鼎已經作了答覆:「別驚動老太太!回頭再來吧。」

  他的話剛完,門簾中又閃出來一個人;是比秋月要小十歲的春雨,揚起手只是在招。秋月便說:「請四老爺跟鼎大爺等一等;大概老太太又醒了。」說著,便趕了去問春雨。

  果然,曹老太太醒了。其實是根本不曾睡著;心中憂煩,連閉目養神的耐性都沒有,倒是要找些人說說話,還好過些。

  於是秋月帶路,到堂屋門口,剛打起門簾,就聽得震二奶奶的聲音;曹頫不由得站住腳。只見春雨迎上來說:「太太跟震二奶奶一起來看老太太了。」

  聽這一說,曹頫越發不便進屋去見曹老太太。「太太」就是馬夫人;曹頫跟她雖是叔嫂,但彼此年紀皆未過三十,加上一個侄媳婦正在盛年,曹頫自覺應該回避。儘管曹老太太說過,一家人何必如此?但以曹頫賦性比較拘謹,從小又熟讀了「朱子大全」,不免有些道學氣;一見了這一嫂一侄媳婦,端然正坐,目不旁視,不用說他自己,連旁人都覺得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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