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三二


  在沈宜士,這個眼色僅是示意李果,不要駁他的話;而李果卻能充分領會沈宜士的用心,所以進一步幫腔,「這個看法很精到。」他說;「不論新皇的皇位如何得來,要安定大局,非得八阿哥協力不可。朝中既有封了親王的八貝勒護持;軍前又有平郡王署理大將軍印務,為誰說幾句話,一定亦很管用,旭公大可放心。」

  李煦很精明,但耳朵較軟,尤其是好聽的話,更易入耳。如今聽得沉、李二人一唱一和,自己想想,實在也不必戚戚;而況恂郡王一到京,新皇當然也要加恩重用,希望和衷共濟。這一來,又多一重奧援。將來縱或不能再有前幾年那種巡鹽的好日子,至少禍事是決不會有的。

  這樣一想,心境大見開朗;胃口也就開了,居然吃了兩飯碗的野鴨粥,放倒頭好好睡了一覺。

  不過四姨娘卻不大放心,叫丫頭將李鼎找了來說:「到底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前常聽你姑夫說:四阿哥與十四阿哥,實在不像一母所生;一個厚道,一個刻薄。四阿哥而且喜歡假裝清高;是很難惹的人。你倒跟沈師爺他們好好去談一談。弄清楚了來告訴我。」

  於是李鼎請了沈宜士與李果來,轉達了四姨娘的意思,希望有個切實答覆。沉、李二人面面相覷,好久說不出話來。

  這一來,李鼎也有些發慌了,「請兩位直言無隱。」他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四姨的原意,也是問禍不問福。」

  「禍福實在很難說。」沈宜士跟李果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取得默契,決定說實話:「我跟客山兄一直在推敲這件事,覺得有兩個地方,跡象不妙。第一、現成的平郡王在那裡,何必又老遠派延信去接管印務?」

  「這,這是說,新皇不信任平郡王。」

  「應該這麼看。」沈宜士又說:「上論中特為指定兩個副都統,跟恂郡王和二阿哥的世子弘晳一起進京,似乎是心有所忌,派人監視。」

  「這一點,」李果也說:「實在很教人不安。」

  「其次,照上諭上看,似乎西陲的軍務,政務實際上以年羹堯為主;延信不過因為公爵的關係,領個管理大將軍印務的虛銜而已。」

  沈宜士這一說,更使李鼎覺得平郡王不為新皇所重;竟連管理印敕的虛銜,亦靳而不予。同時他也聯想到,一直圈禁高牆,從未受封的十三阿哥胤祥,一釋放便是親王,而同母弟又為先帝所愛的恂郡王反而不能晉位,相形之下,不但顯得薄其所親,而且胤祥之封親王,似乎別有緣故。

  等他將這番意思說了出來,沈宜士與李果都深以為然,覺得大局確有許多大不可解之處。

  於是翻覆研求,議論徹夜,判斷是凶多吉少;結論是及早設法;希望是保住職位──一朝天子一朝臣,織造世襲,究竟未奉明旨;倘或調職,不過個把月便得移交,偌大銀子的虧空,從何彌補?

  【三之1】

  聽得李鼎的回話,四姨娘急得要哭了。

  「怎麼辦呢?虧空總有二、三十萬銀子,也許還不止。你爹又是這個樣子,我在他面前,一句有關係的話都不敢說;事到如今,總得有個人拿主意才好。」

  「主意只有四姨拿。」李鼎問道:「不是說讓沈宜士到安慶去一趟嗎?」

  「還不是為了要送人的那份禮,輕了拿不出手;就拿得出手,別人沒有看在眼裡,也不會出死力幫忙,要送得重呢,又那裡去張羅?」

  李鼎倒是知道有些動產,不動產可以變錢救急的?只是不便提;怕四姨娘誤會他在查問她經管的帳目,所以只緊皺著眉頭,不出一聲。

  經過了一陣極難堪的沉默,只見四姨娘倏地起立,毅然決然地說道:「說不得了!只好拿命去賭!大爺,請你去告訴沈師爺,最好明天就走,我預備一千兩金葉子,讓你們帶去──」

  「四姨,」李鼎急忙問說:「我也去?」

  「你到南京去一趙,一面打聽消息;一面把咱們的情形跟姑太太說一說。」四姨娘想一想說:「話要說得婉轉,有力量;這會兒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編,反正我把意思告訴你,你自己慢慢兒去琢磨吧!」

  「好!我在路上可以跟沈宜士商量。」

  四姨娘點點頭說:「意思是,咱們家虧得姑老爺照應;不過姑老爺一倒下來,咱們也出過力。皇上雖說看姑老爺的情分,到底也要有人出面,肯當自己的事辦。幾家老親是一個根兒上的,要好都好;有一家過不去,就會連累大家,只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請姑太太務必救我們一救。這不是賴上了曹家,是實逼處此,莫可奈何!」

  李鼎將她的話,緊緊記住,雖覺措詞不易,但可向沈宜士請教。不過有句話卻不能不問清楚。

  「倘或姑太太倒問:該怎麼救?你拿什麼話答她?」

  「不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嗎?本說送年家的禮,讓曹家多出些;我看這話就不必說了。如果差使不動,內務府有些款子,像交下來的人蔘款自然儘快要交;得請姑太太幫忙。倘如差使動了要移交,更得請姨太太幫大忙。」

  「幫大忙,也得有個限度吧?」

  「什麼限度?」四姨娘突然發怒,「你們爹兒倆花錢像流水一樣,窟窿扯得這麼大!當時自己有個限度,又何至於會有今天?」

  李鼎從未受過那一位庶母如此呵責;膏梁子弟的通性,最不能忍受的是當著人失面子,裡裡外外丫頭老媽子一大群,受此排揎,未免羞惱。雖能體諒四姨娘的心境,強自忍受,而臉上已青一陣、紅一陣,非常難看了。

  四姨娘頗為失悔,但當著下人,也不便公然認錯;只好故意從丫頭身上找個臺階,大聲喝道:「大爺的茶都涼了,你們也不換一換!越來越不懂規矩了。」

  「茶也不必換了!我跟沈宜士去商量明天動身,請四姨把東西預備好,叫人送到我那裡好了。」說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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