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三一


  莽鵠立看出他的心意;索性給他一個機會:「我正留這個武官在吃飯,你如果有話要問,不妨跟他見個面。不過,怕不能細談。」

  「好,好!」李果正中下懷,「我只問幾句話就夠了。」

  於是主人引導著客人去看另一個硬攔了來的新客;浙江駐京提塘官。此人姓王,本職是千總;由浙江巡撫諮請兵部派委,長駐京城,專門料理本省奏摺。各省的提塘官,很少親自「跑摺子」;王千總此時親自出京,星夜馳回杭州,自然是有極緊要的公事,需要面報浙江巡撫。只是事不幹己,不便動問;就問,人家亦決不會透露。不過,李果亦猜想得到,十之八九是報告宮中所出的大事。

  王千總剛吃完飯在喝茶;莽鵠立為李果引見之後說道:「浙江已經在眼前了,不必急!好好息一息。」

  「多謝大人,今天一定要趕到嘉興;明天中午要到杭州。」

  「來得及,來得及!」莽鵠立向李果使個眼色,示意他珍惜辰光。

  於是李果問道:「王千總是那天出京的?」

  「十一月十五一大早」

  「京裡的九門不都關了嗎?」

  「是的,我走的時候還關著。」王千總說:「我是步軍統領衙門知道我有要緊公事,特為放我出來的。」

  「喔,如今是雍親王當了皇上?」

  「是的。」

  李果想了一下,沒有含蓄的問法,只好直言相詢:「宮中沒有起糾紛?」

  「這就不大清楚了。不過,」王千總很吃力地說:「謠言是有的。」

  「能不能說點我們聽聽?」

  「很多。」王千總不願細說,「我看都是胡說八道。」

  「什麼話是胡說八道?」

  「就像說什麼八阿哥及四阿哥。這話是靠不住的。」

  「何以見得?」

  「我,我有──」

  王千總的神情很為難。顯然的,他說這話,必有確見,只是不便說;或者不肯說。但事有湊巧;莽鵠立決定送他二十兩銀子,正好外帳房用紅紙包好了送了來。王千總謝過賞;大概覺得過意不去,態度改變了。

  「我有幾道宮門鈔。莽大人不妨看一看。」

  說著,伸手入懷,從羊皮襖、夾襖,一直到貼肉的小褂子口袋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解開來取出兩張紙遞了給主人。

  李果急忙湊到莽鵠立身邊去看,只見第一道上諭是:「諭內閣:命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學士馬齊,尚書隆科多總理事務。」

  光是這一道上諭便讓李果如夢似幻的感覺,胤禩不是雍親王的死對頭,如何得能被命「總理事務」,而且是四人之首?

  不僅李果、莽鵠立的困惑更甚;因為十三阿哥胤祥一直被圈禁高牆,何以忽而現身,受此重任?

  當然,此時無暇推敲;往下看抄件要緊。第二道上諭是:「諭總理事務王大臣:朕苫塊之次,中心紛瞀,所有啟奏諸事,除朕藩邸事件外,餘俱交送四大臣。凡有諭旨,必經由四大臣傳出,並令記檔,則諸事庶乎秩然不紊。其奏事官員亦令記檔。至皇考時所有未完事件,何者可緩,何者應行速結,朕未深悉,著大臣等將應行速結等事,會同查明具奏。」

  第三道上諭,更出李果與莽鵠立的意料,居然是「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俱著封為親王。」同時,廢太子亦即是二阿哥的長子弘晳,亦封郡王。

  看完這三道上諭,李果察覺到王千總的油紙包裡還有一張紙;此時也顧不得什麼叫不好意思,伸出手去索討。

  「王千總,索性都借來看一看吧!」

  王千總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交了出來;「這不是宮門鈔。」他說:「是一道朱諭。有人抄出來叫我一起送回杭州。」

  「喔,喔,我知道。」莽鵠立急忙接口:「是密旨;決不會洩漏。」

  等那張紙入手一看,文字共分三段:朱諭是第一段:「諭總理事務王大臣等:西路軍務、大將軍職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禎、勢難暫離。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來,恐於心不安;著速行文大將軍王,令與弘曙二人,馳驛來京……」

  「軍前事務,甚屬緊要,公延信著馳驛速赴甘州,管理大將軍印務;並行文總署年羹堯,于西路軍務糧餉,及地方諸事,具同延信管理。年羹堯或駐肅州,或至甘州,辦理軍務;或至西安,辦理總督事務,令其酌量奏聞。至現在軍前大臣等職名,一併繕寫進呈,爾等會議具奏。」

  以下是低兩格,字跡略小的第二段:「總理事務王大臣等議奏:諭旨甚屬周詳,應速行文大將軍王,將印敕暫交平郡王納爾素署理,即與弘曙來京。」

  第三段是議奏之後的批示:「得旨:副都統阿爾訥,著隨大將軍王來京;副都統阿林保著隨弘曙來京。」

  李果看得很用心,他的記性原本就好,所以雖只看了一遍,但要點及人名都已記住。此時當然不便議論;及至將王千總打發走了,莽鵠立因為有此改朝換代的大事,少不得自己也要細細估量一番局勢,實在無心陪客。而況李煦正在切盼,既得真相,不必逗留,勸李果趕緊回城,竟未能再談。

  * * *

  持著李果所默寫下來的,來自王千總之手的抄件,李煦的眼睛發亮了!但亦只是像石火電光般一閃,隨又歸之於困惑。

  「你們的看法如何?」他問李果與沈宜士。

  「客山兄,」沈宜士說:「你見聞較切,你看呢?」

  「我一路在想,局勢似乎還沒有穩定。目前在妥協的局面,八阿哥受封為親王,自然是一種安撫的手段。既有上諭,章奏出納必經總理事務的兩王兩大臣之手;八阿哥居首席,自然可以居中用事。不過,這種妥協的局面,能夠維持多久,實在難說得很。」

  「一點不錯!」李煦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你們看出來沒有,一上來,兩王兩大臣的意見,就跟新皇不合。」

  李、沉二人,相顧愕然,細細參詳,方始看出夾縫中的文章:「旭公是說大將軍的印務?」沈宜士問。

  「新王要交給延信;議奏卻說要交給平郡王,這──」李果也點點頭,「不能不說是無形中駁了新皇的意見。」

  「話雖如此,也還有解釋。」沈宜士發現李煦的憂慮,又添了幾分,便有意持樂觀的看法:「諭旨固屬周詳,仍有漏洞;延信未到軍前,接管大將軍印務以前,應該有人護理,加一句『印敕暫交平郡王訥爾素署理』,這個漏洞就補起來了。」說著,趁李煦疏神之際,向李果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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