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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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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班房,待遇不同。蘭桂姐在裏間,跟監獄一樣的鐵窗、柵門;空宕宕地除了一領破草蓆,一隻沒有蓋子的馬桶以外,一無所有。 妙紅是在外間,有門而不閉,而且還有條凳可坐;剛剛坐定,鐵窗上立刻出現了一張首如飛蓬,形容困頓的臉,急促地喊著:「妙紅,妙紅!」 「蘭桂姐!」妙紅一面回答,一面起身,待奔了去相會時,卻讓姚二娘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她低聲叮囑。 「姚二娘,」妙紅央求著:「我跟她說兩句話就回來。」 看在寶石戒指的分上,姚二娘板不起臉來,想了一下,神色嚴重地說:「不是防你跟她串供;是防她從你嘴裏打聽消息。你跟她碰碰頭可以,有關你的話,一句不能說。你不要忘記你自己說過的話,你只管你自己就好。」 「我懂。」 「她一定要問你,家裏怎麼樣,你就說平安無事!千萬不可告訴她,到她那裏去搜查過。」 「我知道了。」 於是隔著鐵窗,淚眼相對;蘭桂姐的神氣完全變過了!平時老練沉著,喜慍不形於顏色;此時狼狽軟弱,說話無一字不是帶著哭聲。 「你看,作的什麼孽?叫化子都不如!」她回身指著破草蓆說:「還說是看老潘的面子,不然要拿鍊子鎖在馬桶旁邊。這還不去說它;有件事真下作,說出去羞殺、氣殺;讓人家笑殺。」 「是──?」妙紅知道她必是受辱;卻不知如何受辱? 「你看,統統都是窗子,一點遮蔽都沒有;我要解手,倒說不准我出去,有現成的馬桶在這裏。等我一坐上馬桶,窗子外面七八張面孔,又說又笑;說是屁股雪白粉嫩,不像快四十歲的人。我真恨不得端起馬桶,朝窗子摔了過去;想想──,唉!」蘭桂姐失聲而哭。 這一哭出聲來,姚二娘立刻上前干涉:「好了,好了!你回來。」她一把拉開妙紅;然後向蘭桂姐瞪眼罵道:「哭什麼?你是大戶人家的太太、少奶奶?屁股不能讓人看的?」 這一罵,使得蘭桂姐愈感委屈;但卻只能飲泣了。妙紅自然也是傷心慘目,只好強作不見;找一個蘭桂姐所望不見的角落,垂首而坐,默然不語。 「帶人!」門外有人在喊。 妙紅一驚;抬眼看時,視線恰好碰上姚二娘,「不忙!」她說:「先問鴇兒娘;再問你。」 「喔,」妙紅突然想起,「姚二娘,見了縣大老爺,我要怎麼說?」 「不是縣大老爺問。如果是要縣大老爺來問,你就糟糕了!」 「那麼,是誰問呢?」 「我們頭兒。」姚二娘說:「回頭你客氣一點,稱他一聲余大爺!」 *** 由於已問過一次,有了經驗,蘭桂姐不但不如第一次受余捕頭盤詰那麼害怕;而且還抱著滿懷的希望,認為這一回問過,很可能就此無事,釋放回家。 她是這麼在想,潘三在吳縣雖非捕頭,但也是班房裏的「老大哥」。兩縣同城,長洲在東,吳縣在西;西城比東城熱鬧,茶坊酒肆,魚龍混雜,所以長洲縣的捕快辦案,出現在西城的時候居多,自然要求教吳縣捕快。道前街臬司衙門附近,有個「茶會」,是兩縣捕頭每日必到之地;而道前街就是在吳縣地界。既然如此,潘三要出面來說個情,余捕頭不會不賣賬。不然就是光棍打話,「你做初一、我做初二」;余捕頭到了吳縣,就「強龍難壓地頭蛇」了。 再有一想是看到妙紅才引起來的。長洲縣班房何以要傳妙紅,她不知道;不過看到妙紅所受的待遇,不是犯人而是證人,所要求證的,自然是問妙紅,她曾否窩藏過賊贓?她相信證人會說實話,為她洗刷清白。 因此,一見了余捕頭,她先開口說道:「余頭,你們把妙紅找了來,再好不過。妙紅跟我在一起七年多,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倒問她看,我那年那月那日,做過窩家。」 「當然要問的,不然找她來幹什麼?」余捕頭把擱在桌上的腳放了下來,喊一聲:「小黃!」 小黃是個又瘦又小的後生,穿一件夏布大褂,臉色蒼白,像個窮酸書生;手裏捧著一個卷夾,站在余捕頭旁邊,一言不發。 「蘭桂姐,你知道不知道,你窩藏的賊贓,人家詳詳細細招供了,我們開了單子在這裏。」 蘭桂姐一聽這話,疑惑多於驚訝,毫不遲疑地答說:「我倒不知道。居然還有單子。」 「小黃,」余捕頭呶一呶嘴,「不到黃河心不死!你唸給她聽。」 於是小黃從卷夾中取出來一張紙,捧起就唸,珍珠頭面一副,大珠多少、小珠多少;金戒指幾個,每個重幾錢幾分,唸得很快,蘭桂姐連想都來不及想。不過,信心卻是越來越強了;心裏不斷在說:我那裏有那些東西,完全胡說! 等唸到「西洋美女金錶一隻」,蘭桂姐恍然大悟:「不要唸了,不要唸了!」她亂搖著手說,「我知道了。」 小黃自然停了下來;余捕頭不慌不忙地說了句:「你管你說。」 「單子上這些東西是有的,在我那裏。不過不是賊贓,是人家辛辛苦苦掙了來,寄放在我這裏的。」 「喔,誰寄放的?」 「喏?」蘭桂姐舉手向外一指:「就是妙紅。」 「是妙紅寄放在你這裏的?」 「不錯!」蘭桂姐答說:「馬上可以叫她來問。」 余捕頭不理她,管自己問:「妙紅寄放在你這裏,有多少東西?」 「我不知道。箱子她自己上了鎖的。只知道有一隻錶,後面蓋子打開來,裏面有張畫,畫的是赤身裸體的西洋美女。」 「就是一隻箱子?」 「一隻。」 余捕頭點點頭,轉臉吩咐:「都抬過來!」 抬來三隻箱子,兩隻是朱漆描金的皮箱,一隻樟木箱。自己的東西,蘭桂姐自然認得,氣急敗壞地簡直要跳開了。 「是我自己的東西,怎麼說是賊贓?怎麼好這麼冤好人;有報應的!」 最後一句話惹惱了余捕頭,將桌子一拍,站起身來瞪眼戟指罵道:「娘賣X,你說點啥?你當你軋了潘老三這個姘頭,有了靠山了!老子倒不相信,偏要扳一扳你的靠山。來,先料理了妙紅的這隻箱子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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