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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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的是江甯曹家?」 「對。」 「為什麼待那班名士這麼好呢?」 「是奉旨辦理。」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會問道:「四十年前有首盛傳一時的『賀新郎』,你知道不?」 「『賀新郎』不就是『金縷曲』嗎?」 「就是。」 「那還用說?『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顧貞觀的這首詞,四十年前,吳江家家傳誦,連蒙童都會背。」天輪極有把握地回答。 「不是。你聽清了,我是說『賀新郎』,不是『金縷曲』。這首詞不但萬口傳誦,而且是千古絕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絕透了。」 「有這樣一首詞,我倒不知道;非得聽聽不可!」 「你最好記下來,這首詞要細細體會,才知其妙。」 廂房中原有書桌,居然找到一枝筆,一個墨水匣;墨棉已經乾枯,天輪倒些酒在裡面濡濕了,勉強可用,只是無紙可書。 「你那方白綾手帕不就是紙?」 天輪被提醒了,將手帕鋪在桌上,握筆在手,揚臉說道:「你念吧!」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念道:「『小酌茶蘼釀,喜今朝釵光鈿影,燈前滉漾,隔著屏風喧笑語,報導雀翹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撲朔雌雄渾不辨,但臨風私取春弓量。送爾去,揭鴛帳。』」 念到這裡,李鼎停了下來;天輪抬眼說道:「這才半闋?」 「不錯。」李鼎問道:「你看,寫的什麼?」 「自然是相親。」 「新郎何人?」 天輪重讀一遍,方始留意到「撲朔雌雄渾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寶的同行嗎?」 「也不儘然。不過大致不錯。──」 「慢來,慢來!」天輪搶著問道:「怎麼叫『但臨風私取春弓量?』」 「你好不聰明!」李鼎笑說:「因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邊,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蓮;再拿『檀奴』的盈尺『蓮船』比一比,才能確信是雄非雌。」 「原來如此!」天輪脫口說道:「真絕!」 「絕處還在後面。」李鼎接著念後半闋:「『六年孤館相依傍。』」 「原來是個書僮。」天輪一面寫,一面說。 「『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揚。』」 「此所以『最難忘』。」李鼎又念:「『了爾一生花燭事,宛轉婦隨夫唱──』」 唱字還剛出口,天輪已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宛轉』二字,」她忍笑說道:「虧他怎麼想出來的?」 「不但『宛轉』還須『努力』。」李鼎又念一句:「『努力做槁砧模樣!』」 天輪縱聲大笑,笑停了說:「不但絕,而且損透了。」 「其實是句很正經的好話。」李鼎指著白綾說:「詞意到此是個段落;你不妨從頭看一遍。」 天輪依他的話,將錄下的大半首「賀新郎」,從頭看起,低低吟哦;看完,點點頭說:「果然不錯,『努力做槁砧模樣』,是勉勵他拿出鬚眉氣概來。詞氣中帶著『遣嫁』的意味;這種題目,很難著筆,做到這個樣子,真算是絕唱。不過,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煞尾才見真情。你聽!」李鼎一口氣念道:「『只我羅衾渾似鐵,擁挑笙難得紗窗亮;休為我,再惆悵。』」 「可憐!」天輪歎口氣:「唉!癡心漢子負心郎。」 這一次是李鼎忍不住好笑,「你知道這個『癡心漢子』是誰?」他問。 天輪凝神一想,恍然有悟:「莫非就是陳其年?」 「然也!不過『六年孤館』不是在這裡;在冒辟疆老家如皋的水繪園。」李鼎接著又說:「所謂『檀奴』名叫紫雲;幾年前我在京城裡見過。」 「喔,」天輪把雙清澈的眸子,睜得滾圓,嘴角不自覺浮現笑容,顯得極感興味的樣子,「怎麼樣一個人;是不是跟詞裡面描寫的那樣?」 「怎麼會一樣?時光不饒人;既胖且蠢。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聽得這話,天輪愀然不樂。李鼎猜想她是自傷遲暮,暗暗懊悔,好好一個話題,不該贅上這麼一個令人掃興的尾巴。 「酒夠了吧?」天輪問道:「你是吃粥,還是吃飯?如果吃飯,得另外做碗湯。」 「你呢?」李鼎問說。 「我吃粥。」 「你吃粥,我也吃粥。」 語氣中頗有糟糠共甘的味道,將天輪那一片落花飛絮,蕩漾睛空,無所歸依的心情,激出不甘長此飄蕩,終歸墮溷的意氣。但轉念想到自己的身分與年紀,不覺心灰意冷;即令相逢未嫁,依然咫尺蓬山!就算李鼎是真的傾心愛慕,亦只是露水姻緣而已。 不過到底久在空門,凡事總是朝「看破些」這句話去想;因而不自覺地說道:「管他白頭、黑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天公湊興,雨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浮雲吹散,清光滿地;雨洗園林,景物澄鮮。李鼎與天輪吃完了粥,又移幾椅到院子裡去玩月;四顧無人,相偎相依,李鼎覺得是從熱河送桂花回來以後,所度過的第一個良宵。 這一夜彼此都覺得清酣意適;直到曙色微露,方始分榻而臥,李鼎一覺睡到近午才醒,只見天輪晨妝已畢,依然是不施脂粉的一張清水臉,只不過眉梢眼角,平添了幾分春色。 「今天該到西山去逛逛了。」 「西山其實沒有好逛的,就那一彎水,實在可愛。」天輪提議:「我們從從容容下船,今晚上就住在船上,你道如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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