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一〇


  「老爺子老說我不務正業,可不想一想,也得有正業讓我幹才行啊!我特為討這麼一樁差使,只要表示,我不是不想做事,不肯做事。這麼熱的天,我不會在家納涼,要來吃這趟辛苦?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了。如今只有辛苦你們幾位,務必催齊了,讓我漂漂亮亮交差。完事了,我請大家喝酒。」

  「是這樣?」溫世隆笑道:「早知如此,大爺根本也不必還跑一趟,在那裡躲兩天,等我們把差使辦妥了再回家,不更省事。」

  「已經來了,也不去說它了。反正我在吳江的朋友也很多,上岸混兩天再說。」

  於是船到吳江,溫世隆帶著他的夥伴,分道出發去辦事。李鼎看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向跟來的一名老僕與柱子說:「我要到洞庭東山去看個朋友,今天、明天、後天傍晚回來。你們倆留在這裡看守。」

  「大爺,」柱子說:「我用不著在船上吧?」

  李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不!你在船上。」說完,不容他再爭;隨即踏上跳板。

  到了岸上,不覺茫然。李鼎從沒有一個人上過街;此刻不知道是該坐轎,還是步行?坐轎,轎子又在什麼地方;步行,又該往那道而去?

  躊躇了一會,總算想通了,且到了人煙稠密處再作計較。於是左右顧視,看出市鎮是在東面,便安步當車地走到了大街,居然找到一頂待雇的小轎,招招手說:「抬我到垂虹橋。」

  「少爺,」轎夫問說,「垂虹橋長得很,是那頭?」

  「不管那頭;只要是垂虹橋就行。」

  轎夫心知道這是個不通庶務的大少爺,不必多問,只將轎杠傾倒,等李鼎一上了轎,抬起就走。天熱不放轎簾,兩面窗戶洞開,極便眺望。李鼎只是拍著扶手板催快;及至垂虹橋在望,遙見柳蔭下泊著一艘燈船,猜想船中必有天輪,寬心大放。

  漸行漸近,證實不誤。因為蓮文就站在船頭上。停了轎,李鼎從荷包裡掏出一塊碎銀,扔給轎夫,同時喝道:「快走,快走!」

  等空轎抬走,李鼎方定睛去看:這艘燈船製作頗為講究,確可稱為畫舫;「盟鷗」小匾,署名「悔庵」,竟還是尤侗的手筆。

  「快上來!」蓮文在喊,「跳板走好。」

  跳板搭得極穩;船家還站在岸上,拿竹篙一頭擱在船艙上,一頭持在手中,作成個活動扶手。李鼎卻不用它;撈起杭紡長衫下襬,三腳兩步躥上船頭,蓮文趕緊將他扶住,低聲笑道:「大爺,你的『哼哈二將』,一個都沒有帶?」

  「你問你師父。」李鼎答說:「我本來想帶一個來,給你作伴的;你師父不贊成。」

  「不要,不要!」蓮文臉皮薄,急忙分辯,「你當我在問琴寶?」

  欲蓋彌彰,李鼎覺得好笑,但無心跟她逗樂;只問:「你師父呢?」

  「在後艙。你先請進去坐嘛!」

  燈船的前艙為宴飲之處;居中擺一張可容八人的圓桌,此時只設下兩張細藤圈椅。桌上果盤、蓋碗茶,都已陳設停當;摸摸茶碗,溫熱恰好上口,李鼎牛飲似地將一碗茶都喝幹了,咂咂嘴唇說:「好茶,好茶!賽如甘露。」

  等將蓋著臉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輪就站在身旁;她換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綢衫袴,系著珊瑚鈕扣;頭上梳個墮馬髻,佩一支翡翠鑲珠的金押發,鬢邊斜插一排珠蘭,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色,跟在萬壽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你倒言而有信!」

  「怎麼?」李鼎問說:「你是打算著我爽約的?」

  「我是沒有想到你這麼快就來。」

  「為什麼不這麼快?」李鼎緊接著說:「閒話少說,我急於想聽聽你,怎麼個找樂子?」

  「我在洞庭東山常借一處別墅,可惜舊了點;不過足供憑弔。」

  「喔,是誰的別墅?」

  「冒辟疆的梅花別墅。」

  「這倒好!可惜來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們相逢不早。」

  「這也不算憾事;明年舊地重遊,來訪萬樹梅花,有何不可!」

  「好!咱們這就算訂下約了。」李鼎說道:「開船吧!」

  * * *

  船到洞庭東山,不過薄暮時分;天輪是早派了人來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頭,便有人來接。埠頭上有專為遊客雇用的小轎;抬到梅花別墅,入門只見到處綠蔭濃密,鐵幹硬勁的梅樹,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憶語」中所說:「凡有隙地皆植梅。」

  天輪的臨時香巢,是在梅林中的「梅花書屋」、五楹精舍,西面帶兩間廂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東山。天輪帶來的一個「老佛婆」,制得一手好素齋;李鼎洗了浴,趿雙草拖鞋,瀟瀟灑灑地在院子裡喝酒;天輪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臉上,一陣淡淡的銀色光輝,看上去又年輕些了。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歸隱。」李鼎持杯說道:「像這樣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樣。」

  「做隱士也要有做隱士的本錢才行。大爺,你──」

  李鼎聽她的語氣是要談功名富貴,急急打斷她的話說:「別說殺風景的話!今宵只可談風月。」

  天輪停了一下問道:「冒辟疆總到府上去作過客吧?」

  「沒有!他死的那年,我們老爺子剛到任。」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皋有個『水繪園』,這裡又是很大一座別墅;坐吃山空,怎麼能維持幾十年?」

  「當然有人送錢給他用。」李鼎說道:「像我們老姑太家,逢年過節,對這班名士是一定要點綴的。平時還要替他開路,譬如做篇壽序什麼的,借此名目,送上一筆潤筆,好讓他覺得受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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