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於是賓主一行四人,帶著兩個小廝下了吳家的小船,雙槳如飛,轉眼間到了鶯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濱;李紳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見波光雲影,水天一色,閑鷗上下,與遠處風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腳,竟有些捨不得走了。

  「縉二爺,」老吳得意地問道:「風景不錯吧?」

  「在這裡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紳問道:「萬壽庵在那裡?」

  「在後面。這裡看不見。」說著,老吳轉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個扣環,扯了兩下;隨即聽得庵內琅琅然有銅鈴在響。

  隔不多時,庵門開啟;出現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紬紡的尖領長袍,覆額童發,頭頂心露出小籠包子那麼大一塊青頭皮,這就算剃度了。

  「蓮文,你師父呢?」

  「在午睡。」

  「趕快叫醒她。你說蘇州李家的兩位少爺來吃齋;趕緊預備。」

  蓮文點點頭;目灼灼地向三個生客打量,最後將視線落在琴寶臉上。

  「別看了!」老吳笑道:「回頭我替你做媒。」

  蓮文「啐」了一口,滿臉飛紅地轉身就跑。李紳、李鼎亦都望著琴寶好笑;害得他越顯靦腆了。

  「請吧!」老吳昂然先行,「我來領路。」

  一領領到東面一座院落;進了月洞門,只見一架紫藤,濃蔭匝地;北面是三間平房,湘簾半卷,爐香嫋嫋;一踏入臺階,西屋迎出來一個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間,極黑的頭髮,在頂心上挽一個宮裝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吳口中的「活觀音」;法號天輪。她在脂粉地獄中打了多年的滾,閱人甚多。看李紳的氣度、李紳的衣飾,又帶著小旦似地一個俊侶,便知是闊客登門,一張粉臉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聽老吳說這姓李的兩位施主,是「織造李大人的大少爺跟侄少爺」,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個罪,親自到香積廚去交代如何預備素齋。

  「怎麼樣?」老吳笑著問道:「兩位爺看像不像『活觀音』?」

  「這個外號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來吳老爺亦跟她參過歡喜禪?」

  老吳半猜半想地聽懂了他的話,連連搖手,「沒有,沒有!」他說:「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爺這樣漂亮的公子哥兒還差不多。」

  「真的嗎?」

  「老吳,」李紳突如其來地發問:「這首詩是她做的嗎?」

  她指的是壁上懸著的一幅橫披,上面軟軟的一筆趙字,寫的是一首七律:「玉宇無塵夜色闌,銀潢洗出水晶盤,諸天色相空中現,大地山河鏡裡寬;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幾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問說何人在廣寒。」後面有一行題跋:「天輪師詩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讀其中秋玩月詩,寄託遙深,低回不已。醉中書之,奉以補壁,並乞正腕。庚子重陽後一日,琴川居士並志。」

  「詩倒還罷了!題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滾鼓之音了!」

  「鼎大爺,」琴寶問道:「你說的什麼?」

  「高山滾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寶與老吳大笑,聲震屋外,驚動了一班妙齡女尼,都是綢衫長髮,亦有塗脂敷粉的,在月洞門邊躲躲藏藏窺探。這原是一種做作;老吳興沖沖地就想去招兩三個來陪客,卻為李紳攔住了。

  「算了吧!」他說:「回頭說話不方便。」

  原來老吳雖曾建議,不妨請教足智多謀的「活觀音」天輪,但李紳卻覺得此事謀之於蟻媒蜂使的天輪,對繡春、對自己都成了一種玷辱。但自看了這首詩,才知天輪亦知文墨,觀感一變,願意接納老吳的主意。等下細談前因後果,不但不宜有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連琴寶都想支使開。

  這層意思微一透露,現成有個蓮文可以利用,把他領了去另行款待;剩下賓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張方桌。庵中忌葷不忌酒;不過李紳因為向來飲酒不論多寡,一沾杯臉就會紅,上萬壽庵去見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體;所以只有老吳陪李鼎喝庵中自釀的百果酒。

  「言歸正傳吧!」聊過一陣閑天,李紳自己開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吳說非請教師太不可。」

  「縉二爺有事要問我,實在沒有想到。那就請吩咐吧!」

  李紳自敘不免礙口,使個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輪一面聽,一面招呼客人,聽完不即作聲,但臉色肅穆,睫毛不住眨動,顯然是在認真籌思。

  「縉二爺,」她問:「你有沒有把握?那位繡春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會來跟你見面。」

  「說實話,並無把握。」

  「那就難了!」天輪又說:「我再請問縉二爺,想見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紳說道:「我只是想勸她還俗,擇人而事。」

  「這一層,人人可勸,就是縉二爺不能開口。」

  「是的!」李鼎深深點頭,「有那麼一個結在,不說還好,越說越擰。」

  李紳爽然若失地說:「照此說來,我連見她一面都是多餘的。」

  「正是這話!二爺,既然『各有因緣莫羨人』,你亦不必為她牽腸掛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已經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別?」

  「這個譬仿好新雋!」李鼎微笑著說:「有些像參禪了。」

  「豈敢!」天輪感慨地說:「古往今來,參不透的是一個情字。其實,參透了又有什麼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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