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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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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老吳雖曾建議,不妨請教足智多謀的「活觀音」天輪,但李紳卻覺得此事謀之於蟻媒蜂使的天輪,對繡春、對自己都成了一種玷辱。但自看了這首詩,才知天輪亦知文墨,觀感一變,願意接納老吳的主意。等下細談前因後果,不但不宜有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連琴寶都想支使開。 這層意思微一透露,現成有個蓮文可以利用,把他領了去另行款待;剩下賓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張方桌。庵中忌葷不忌酒;不過李紳因為向來飲酒不論多寡,一沾杯臉就會紅,上萬壽庵去見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體;所以只有老吳陪李鼎喝庵中自釀的百果酒。 「言歸正傳吧!」聊過一陣閒天,李紳自己開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吳說非請教師太不可。」 「縉二爺有事要問我,實在沒有想到。那就請吩咐吧!」 李紳自敘不免礙口,使個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輪一面聽,一面招呼客人,聽完不即作聲,但臉色肅穆,睫毛不住眨動,顯然是在認真籌思。 「縉二爺,」她問:「你有沒有把握?那位繡春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會來跟你見面。」 「說實話,並無把握。」 「那就難了!」天輪又說:「我再請問縉二爺,想見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紳說道:「我只是想勸她還俗,擇人而事。」 「這一層,人人可勸,就是縉二爺不能開口。」 「是的!」李鼎深深點頭,「有那麼一個結在,不說還好,越說越擰。」 李紳爽然若失地說:「照此說來,我連見她一面都是多餘的。」 「正是這話!二爺,既然『各有因緣莫羨人』,你亦不必為她牽腸掛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已經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別?」 「這個譬仿好新雋!」李鼎微笑著說:「有些像參禪了。」 「豈敢!」天輪感慨地說:「古往今來,參不透的是一個情字。其實,參透了又有什麼趣味?」 「師太,你這話說得玄了!」老吳接口,「剛才勸縉二爺看破一點兒,這會兒又這麼說。前後言語,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參不破的緣故。俗語道得好,旁觀者清,我不過這麼勸縉二爺。若是我設身處地替縉二爺想一想,也覺得萬里歸來,如今又近在咫尺,這一面緣慳,只怕一路回去,魂夢有得不安。」 「說得好,說得好!」李紳衷心傾服,「簡直如見肺腑。師太,既然如此,還是請你想個什麼法子,能讓我跟她見一面。如何?」 「要見面,容易;吳老爺說的那個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見得著面。不過不見得能談什麼。」天輪略停一下又說:「其實有個直截了當的辦法,倒不妨一試。」 「是,是!請教!」 「何不直接向萬壽庵的淨因老師太陳情?這位老師太外剛內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輪說,萬壽庵的住持,持戒極嚴,不輕為人剃度,所以庵中帶髮修行的居多;如果紅塵之念未斷,行跡稍有不謹,立刻婉言諷勸出庵。倘或無家可歸,往往代為擇配;決不願一味用清規戒律,將這些無心唸佛的女子勉強約束在庵中。 是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老尼,自不妨細訴衷曲,李紳欣然受教,飯罷由老吳陪著上萬壽庵;李鼎卻挪了地方,由東屋移至西屋,因為日色偏西,斜陽照上東牆,不如西屋來得涼爽。 西屋是天輪的臥室,陳設與尋常閨閣無異,只是多了些經卷,擺在臨窗的一張半桌上;桌上鋪著潔淨的黃布,除了幾部經以外,還有一方硃脂,一隻天青色冰紋小花瓶,插著一朵白蓮,莖長花正,兀然挺拔,頗有孤芳自賞的味道。 天輪洗了手,捧出來一個錫罐,伸手一抓,取出十來個桑皮紙裹的小包,形如餛飩,卻是茶葉。李鼎並不外行,識得來歷;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葉,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潤孕過,泡出來的茶,說是帶有荷香,其實似有若無,徒有其名。不過,用這種茶款客,不僅表示隆重,還意味著視這位客人是風雅之士。 因此,當天輪捧茶來時,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開碗蓋,先送到鼻子底下聞了一會,稱讚兩句。 「光這清香,就教人心曠神怡了。」 天輪覺得他言語有趣,越有親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須防窗外有眼,牆外有耳,不能不矜持著,所以只報以甜甜的淺笑。 「師太,」李鼎問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歲的女人,最怕人問年紀。但不能不答:「你還看不出來?」她說。 「我看你像屬蛇的。」 天輪掐著指頭算了一下,屬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歲;再大一輪是三十二歲。顯然的,他就算有意討好,也不會說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歲。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著臉在心裏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這時李鼎亦已把年分算了出來,趕緊聲明:「我不是說你已經三十二歲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歲。」 天輪笑了:「我屬羊,今年二十七。」其實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瞞了兩歲。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麼,鼎大爺,」天輪問說:「你何以又說我屬蛇呢?」 「這是我開玩笑。」李鼎答說:「你的腰細,所以說你屬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當寬大;天輪便看著自己身上說:「我不懂你怎麼看得出我腰細?」 「這裏頭有學問,一時也說不明白。」李鼎伸手捏著她的腰說:「我的眼光不錯吧,果然是水蛇腰!」 這是試探,見她不作閃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怦心動──走馬章臺,在他是常事;像這些地方亦並不陌生。但從婚前以來,所結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齡相仿的;自從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雙攜而行的經驗,忽然對比他年長而豐腴的婦人,別有一種飢渴般的愛慕。家中僕婦,有那三十上下,平頭整臉的,也偷過幾個;但都不足以寄託他對震二奶奶的綺念。唯有此刻的天輪,似乎可以成為震二奶奶的替身。 此念一生,便覺得天輪的身材、容貌、談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處;同時忍不住想訴說這一段感覺。 「師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個親戚。」他問:「南京織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這個人不?」 天輪又驚又喜:「我久聞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絕色;而且出名的能幹,差不多的爺兒們都趕不上她。鼎大爺!」她問:「你怎麼拿我比她,真的有一點點像嗎?」 「豈止一點點?」李鼎答說:「簡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輪搖搖頭笑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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