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師太,你這話說得玄了!」老吳接口,「剛才勸縉二爺看破一點兒,這會兒又這麼說。前後言語,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參不破的緣故。俗語道得好,旁觀者清,我不過這麼勸縉二爺。若是我設身處地替縉二爺想一想,也覺得萬里歸來,如今又近在咫尺,這一面緣慳,只怕一路回去,魂夢有得不安。」

  「說得好,說得好!」李紳衷心傾服,「簡直如見肺腑。師太,既然如此,還是請你想個什麼法子,能讓我跟她見一面。如何?」

  「要見面,容易;吳老爺說的那個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見得著面。不過不見得能談什麼。」天輪略停一下又說:「其實有個直截了當的辦法,倒不妨一試。」

  「是,是!請教!」

  「何不直接向萬壽庵的淨因老師太陳情?這位老師太外剛內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輪說,萬壽庵的住持,持戒極嚴,不輕為人剃度,所以庵中帶發修行的居多;如果紅塵之念未斷,行跡稍有不謹,立刻婉言諷勸出庵。倘或無家可歸,往往代為擇配;決不願一味用清規戒律,將這些無心念佛的女子勉強約束在庵中。

  是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老尼,自不妨細訴衷曲,李紳欣然受教,飯罷由老吳陪著上萬壽庵;李鼎卻挪了地方,由東屋移至西屋,因為日色偏西,斜陽照上東牆,不如西屋來得涼爽。

  西屋是天輪的臥室,陳設與尋常閨閣無異,只是多了些經卷,擺在臨窗的一張半桌上;桌上鋪著潔淨的黃布,除了幾部經以外,還有一方朱脂,一隻天青色冰紋小花瓶,插著一朵白蓮,莖長花正,兀然挺拔,頗有孤芳自賞的味道。

  天輪洗了手,捧出來一個錫罐,伸手一抓,取出十來個桑皮紙裹的小包,形如餛飩,卻是茶葉。李鼎並不外行,識得來歷;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葉,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潤孕過,泡出來的茶,說是帶有荷香,其實似有若無,徒有其名。不過,用這種茶款客,不僅表示隆重,還意味著視這位客人是風雅之士。

  因此,當天輪捧茶來時,李鼎一手端茶託,一手揭開碗蓋,先送到鼻子底下聞了一會,稱讚兩句。

  「光這清香,就教人心曠神怡了。」

  天輪覺得他言語有趣,越有親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須防窗外有眼,牆外有耳,不能不矜持著,所以只報以甜甜的淺笑。

  「師太,」李鼎問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歲的女人,最怕人問年紀。但不能不答:「你還看不出來?」她說。

  「我看你像屬蛇的。」

  天輪搯著指頭算了一下,屬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歲;再大一輪是三十二歲。顯然的,他就算有意討好,也不會說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歲。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著臉在心裡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這時李鼎亦已把年分算了出來,趕緊聲明:「我不是說你已經三十二歲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歲。」

  天輪笑了:「我屬羊,今年二十七。」其實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瞞了兩歲。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麼,鼎大爺,」天輪問說:「你何以又說我屬蛇呢?」

  「這是我開玩笑。」李鼎答說:「你的腰細,所以說你屬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當寬大;天輪便看著自己身上說:「我不懂你怎麼看得出我腰細?」

  「這裡頭有學問,一時也說不明白。」李鼎伸手捏著她的腰說:「我的眼光不錯吧,果然是水蛇腰!」

  這是試探,見她不作閃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怦心動──走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這些地方亦並不陌生。但從婚前以來,所結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齡相仿的;自從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雙攜而行的經驗,忽然對比他年長而豐腴的婦人,別有一種饑渴般的愛慕。家中僕婦,有那三十上下,平頭整臉的,也偷過幾個;但都不足以寄託他對震二奶奶的綺念。唯有此刻的天輪,似乎可以成為震二奶奶的替身。

  此念一生,便覺得天輪的身材、容貌、談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處;同時忍不住想訴說這一段感覺。

  「師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個親戚。」他問:「南京織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這個人不?」

  天輪又驚又喜:「我久聞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絕色;而且出名的能幹,差不多的爺兒們都趕不上她。鼎大爺!」她問:「你怎麼拿我比她,真的有一點點像嗎?」

  「豈止一點點?」李鼎答說:「簡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輪搖搖頭笑著。

  「那震二奶奶就是繡春的主子。不信,你幾時到萬壽庵,不妨問問她,看我的話錯不錯?」

  「我還不認識她。不要緊,萬壽庵我偶爾也去的,我一定要問她。」天輪又問:「不過,我奇怪,震二奶奶也是絕色,震二爺又怎麼一直喜歡繡春呢?」

  「這就是你們佛家所說的因緣。」李鼎順理成章地將他自己跟天輪綰合在一起:「咱們今天相遇,不也是一個緣字嗎?如果不是家兄要來訪繡春,又不是煩老吳作嚮導,只怕你我會錯過一輩子。」

  「那也不儘然。只要有緣,遲早都會相遇。」

  「這遲早之間,大有關係;如果你是雞皮,我是鶴髮,就遇見了也沒有什麼趣味。」

  這話不免引起天輪自傷遲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覺到,更應珍惜自己的這份好花盛放,將次殘敗的餘妍。像李鼎這樣的主兒,她也遇見過兩個,很懂得要怎麼樣才能抓得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間的一套功夫不夠;最要緊的是要讓他覺得談得來,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還來。

  於是她嫣然一笑,把話題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話!」她說,「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麼稱得上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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