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難,難!萬壽庵裏連雄蒼蠅都飛不進去的。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門,也不過在韋陀殿跟知客師太打個交道。」老吳又說:「這也不能怪淨因老師太,實在因為這裏的花庵出了名;一點點不謹慎,就會搞得滿城風雨。」

  「吳老爺又掉書袋了!」李鼎說了這一句,收歛笑容向李紳說道:「紳哥!我看算了吧!」

  李紳楞了好一會,自語似地說:「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聽得這話,李鼎決意不顧一切,要促成他跟繡春的重逢。「老吳,」他的神情異常認真與迫切,「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這件事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辦到。」

  老吳凝神想了一下說:「等我先問一問。」

  兩李不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不過看樣子似乎已籌得了辦法,所以彼此樂觀地對望了一眼,靜靜地等著。

  果然,不多一會,老吳笑嘻嘻地走了回來,「還好,還好!恰恰有個機會;不過,」他說:「恐怕只能我陪著縉二爺一個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問:「是怎麼一個機會?」

  機會亦是李紳自己從甘州帶來的。四萬件絲棉襖,已經由他在杭州跟孫文成談妥當,名為兩處分辦;實際上李煦承辦三萬五千件。數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織造衙門多年所培養的關係,派人傳話給機戶,及有往來的絲商、繭行、布店:「幫幫老東家的忙!」工資不豐,還要趕班;而且絕不許偷工減料。老吳是受過李煦很大好處的,義不容辭地自己報數,承包三千件。

  為了限期緊迫,這三千件絲棉襖必得分散承製,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過旦夕之功。無奈時當盛暑,又是魚米之鄉,家家歇夏;除了窮家小戶,沒有人願意掙這戔戔工資。所以老吳不得不發動各種關係,請相熟人家的內眷幫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鎮內鎮外,十幾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辭不會;有的應應景只肯承製三、五件。熱心的實在不多。

  此時老吳要問的,就是萬壽庵的情形。結果出人意外,據說淨因老師太認為澤被征人,是極大的功德;所以一諾無辭,許下十日之內承製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資。那裏連燒火老婆子在內,也不過七個,每人每天攤到一件都不止。

  「有這麼一段情節在內,縉二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上萬壽庵了。淨因師太原知道這個差使,是西邊王爺交代,織造府上一位少爺帶來的;我如今只說:縉二爺因為老師太這麼熱心,特為登門道謝。這個理由不是很冠冕嗎?」

  「是,是!」李紳肅然起敬地說:「淨因老師太如此存心,原該登門叩謝。」

  「慢來,慢來!」李鼎搖著手說:「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當著淨因老師太,就算是見到繡春,語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這——」老吳苦笑道:「我效勞只能到這裏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會,李鼎說道:「不必在這裏白耽誤工夫;我們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對!」老吳應聲說道:「鶯脰湖邊,有五座庵,除了萬壽庵,另外有座庵,也還規矩。我先陪兩位爺到了雨珠庵去吃齋。雨珠庵的『活觀音』很能幹;說不定她有什麼好法子想出來。」

  於是賓主一行四人,帶著兩個小廝下了吳家的小船,雙槳如飛,轉眼間到了鶯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濱;李紳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見波光雲影,水天一色,閒鷗上下,與遠處風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腳,竟有些捨不得走了。

  「縉二爺,」老吳得意地問道:「風景不錯吧?」

  「在這裏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紳問道:「萬壽庵在那裏?」

  「在後面。這裏看不見。」說著,老吳轉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個扣環,扯了兩下;隨即聽得庵內琅琅然有銅鈴在響。

  隔不多時,庵門開啟;出現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紬紡的尖領長袍,覆額童髮,頭頂心露出小籠包子那麼大一塊青頭皮,這就算剃度了。

  「蓮文,你師父呢?」

  「在午睡。」

  「趕快叫醒她。你說蘇州李家的兩位少爺來吃齋;趕緊預備。」

  蓮文點點頭;目灼灼地向三個生客打量,最後將視線落在琴寶臉上。

  「別看了!」老吳笑道:「回頭我替你做媒。」

  蓮文「啐」了一口,滿臉飛紅地轉身就跑。李紳、李鼎亦都望著琴寶好笑;害得他越顯靦腆了。

  「請吧!」老吳昂然先行,「我來領路。」

  一領領到東面一座院落;進了月洞門,只見一架紫藤,濃蔭匝地;北面是三間平房,湘簾半捲,爐香裊裊;一踏入台階,西屋迎出來一個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間,極黑的頭髮,在頂心上挽一個宮裝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吳口中的「活觀音」;法號天輪。她在脂粉地獄中打了多年的滾,閱人甚多。看李紳的氣度、李鼎的衣飾,又帶著小旦似地一個俊侶,便知是闊客登門,一張粉臉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聽老吳說這姓李的兩位施主,是「織造李大人的大少爺跟侄少爺」,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個罪,親自到香積廚去交代如何預備素齋。

  「怎麼樣?」老吳笑著問道:「兩位爺看像不像『活觀音』?」

  「這個外號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來吳老爺亦跟她參過歡喜禪?」

  老吳半猜半想地聽懂了他的話,連連搖手,「沒有,沒有!」他說:「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爺這樣漂亮的公子哥兒還差不多。」

  「真的嗎?」

  「老吳,」李紳突如其來地發問:「這首詩是她做的嗎?」

  她指的是壁上懸著的一幅橫披,上面軟軟的一筆趙字,寫的是一首七律:「玉宇無塵夜色闌,銀潢洗出水晶盤,諸天色相空中現,大地山河鏡裏寬;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幾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問說何人在廣寒。」後面有一行題跋:「天輪師詩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讀其中秋玩月詩,寄託遙深,低迴不已。醉中書之,奉以補壁,並乞正腕。庚子重陽後一日,琴川居士並誌。」

  「詩倒還罷了!題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滾鼓之音了!」

  「鼎大爺,」琴寶問道:「你說的什麼?」

  「高山滾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寶與老吳大笑,聲震屋外,驚動了一班妙齡女尼,都是綢衫長髮,亦有塗脂敷粉的,在月洞門邊躲躲藏藏窺探。這原是一種做作;老吳興沖沖地就想去招兩三個來陪客,卻為李紳攔住了。

  「算了吧!」他說:「回頭說話不方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