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這一帶是東南膏腴之區中的精華;亦為絲產最多最好的地方。農家五荒六月,正當青黃不接之際;唯獨這太湖東南,六月裡新絲上市,家家富足,時當午後,鎮上到處是紅通通酒醉飯飽的面孔。

  李家兄弟不必下館子,有蘇州織造衙門的一家發了財的機戶作東道主。此人姓吳,發了財捐了個九品的職銜;家裡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爺」。李鼎開玩笑也叫他「吳老爺」;李紳厚道,照往常一樣,管他叫「老吳」。

  「老吳,」他說:「你不必張羅。第一,天熱,只想清淡的素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們今天晚上住船上,連夜開船,晚上趕路涼快些。」

  「是了,縉二爺,你老跟鼎少爺聽我說。第一,要吃齋不必在舍間,我帶兩位爺到個『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地方──」

  「唷!唷!吳老爺,」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幾時變得這麼風雅了?」

  老吳臉一紅,靦然笑道:「八十歲學吹鼓手,跟我孫子的先生在念唐詩。」他緊接著說:「第二,我不敢多留,留兩位爺住一天。」

  這兩件事,在李鼎無可無不可;李紳卻有難色,尤其是第一件。原來平望、震澤一直到嘉興,盛行所謂「花庵」;老吳所說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紳在蘇州多年,往來江浙,自然也隨喜過這些地方,本無需擺什麼道學面孔。但此來訪舊,懷著嚴肅的補過心情;同時繡春修行之處,又是一座極重清規的家庵,如果未見繡春,先逛花庵,忒嫌褻瀆,所以遲疑著無法作答。

  李鼎多少是瞭解他的心情的,慫恿著說:「紳哥,你也太不灑脫了;目中有尼,心中無尼。怕什麼?」

  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說法,「八十歲學吹鼓手」的老吳也聽懂了。一拍光禿禿的腦袋,雙手合十,一臉惶恐地說:「罪過,罪過!」

  樣子有點滑稽,琴寶忍不住掩口胡盧;李鼎便又說道:「紳哥,你不是最佩服蘇東坡?東坡如在此刻,一定說:『吾從眾!』」

  「好吧!」李紳無奈,「既然你們都贊成,我亦不反對!」

  「那就請吧!」老吳舉手肅客,「府上的大船不必動了,我陪兩位爺坐了小船去。」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著落。你請過來,聽我細說。」李鼎拉著老吳到一邊問道:「有個萬壽庵在那裡。」

  「在鶯脰湖邊。」老吳答說,「這個庵沒有花樣,住持淨因老師太的清規嚴得很!」

  「我知道,我且問你,金陵曹家有個丫頭在萬壽庵,你知道不?」

  「怎麼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寵的丫頭,不知為什麼,尋死覓活要出家?」

  「喏!就是為縉二爺。其中有一段情──」

  由於要靠老吳設計,能讓李紳在清規謹嚴的萬壽庵,與繡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將他們的「那段情」明告老吳。原來魏大姊突出奇兵「俘獲」了李紳,給予繡春的感想是,人心險巇,處處陷阱,只有清淨佛門,才是安身立命之處,因而出家之念,益發堅定。同時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謝。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堅決的表示;終於說動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極力進言,成全了繡春的志向。同時又怕在近處或者還脫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費了一番安排,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肅的萬壽庵來安頓。

  當然,關於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細敘;魏大姊的作為更可不談;他只是想讓老吳知道,李紳與繡春有這麼一段舊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麼主意;只為了恩怨糾結,希望面對面說個清楚,作個了斷。

  「難,難!萬壽庵裡連雄蒼蠅都飛不進去的。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門,也不過在韋陀殿跟知客師太打個交道。」老吳又說:「這也不能怪淨因老師太,實在因為這裡的花庵出了名;一點點不謹慎,就會搞得滿城風雨。」

  「吳老爺又掉書袋了!」李鼎說了這一句,收斂笑容向李紳說道:「紳哥!我看算了吧!」

  李紳楞了好一會,自語似地說:「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聽得這話,李鼎決意不顧一切,要促成他跟繡春的重逢。「老吳,」他的神情異常認真與迫切,「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這件事無論如何要拜託你辦到。」

  老吳凝神想了一下說:「等我先問一問。」

  兩李不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不過看樣子似乎已籌得了辦法,所以彼此樂觀地對望了一眼,靜靜地等著。

  果然,不多一會,老吳笑嘻嘻地走了回來,「還好,還好!恰恰有個機會;不過,」他說:「恐怕只能我陪著縉二爺一個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問:「是怎麼一個機會?」

  機會亦是李紳自己從甘州帶來的。四萬件絲棉襖,已經由他在杭州跟孫文成談妥當,名為兩處分辦;實際上李煦承辦三萬五千件。數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織造衙門多年所培養的關係,派人傳話給機戶,及有往來的絲商、繭行、布店:「幫幫老東家的忙!」工資不豐,還要趕班;而且絕不許偷工減料。老吳是受過李煦很大好處的,義不容辭地自己報數,承包三千件。

  為了限期緊迫,這三千件絲棉襖必得分散承制,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過旦夕之功。無奈時當盛暑,又是魚米之鄉,家家歇夏;除了窮家小戶,沒有人願意掙這戔戔工資。所以老吳不得不發動各種關係,請相熟人家的內眷幫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鎮內鎮外,十幾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辭不會;有的應應景只肯承制三、五件。熱心的實在不多。

  此時老吳要問的,就是萬壽庵的情形。結果出人意外,據說淨因老師太認為澤被征人,是極大的功德;所以一諾無辭,許下十日之內承制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資。那裡連燒火老婆子在內,也不過七個,每人每天攤到一件都不止。

  「有這麼一段情節在內,縉二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上萬壽庵了。淨因師太原知道這個差使,是西邊王爺交代,織造府上一位少爺帶來的;我如今只說:縉二爺因為老師太這麼熱心,特為登門道謝。這個理由不是很冠冕嗎?」

  「是,是!」李紳肅然起敬地說:「淨因老師太如此存心,原該登門叩謝。」

  「慢來,慢來!」李鼎搖著手說:「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當著淨因老師太,就算是見到繡春,語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這──」老吳苦笑道:「我效勞只能到這裡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會,李鼎說道:「不必在這裡白耽誤工夫;我們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對!」老吳應聲說道:「鶯脰湖邊,有五座庵,除了萬壽庵,另外有座庵,也還規矩。我先陪兩位爺到了雨珠庵去吃齋。雨珠庵的『活觀音』很能幹;說不定她有什麼好法子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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