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 上頁 下頁


  「行!不過,我希望你在蘇州也別逗留得太久。」恂郡王念了兩句唐詩:「『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是!我盡力在八月底之前,趕回來覆命。」

  * * *

  道不完的別後相思,說不盡的塞外風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滄浪亭設席為李紳接風,才能細談公事。

  同席的只得四個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兩個李煦的幕友,一個叫沈宜士,籍隸浙江山陰,精於籌算;一個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專為李煦應酬各方賓客。這兩個人都稱得起篤行君子;在李家的門客中,也只有這兩個人跟李紳談得來,所以李煦特為邀他們來作陪。

  敘過契闊,主客四人相將入席,不分上下,隨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話就說:「縉之,你老叔有個不情之請;你先幹了再說。」

  一干了杯,即表示對他的「不情之請」,作了承諾;但李煦已先一飲而盡,舉空杯相照,李紳就不能不幹了。

  「縉之,那四萬件棉襖,你都交給我辦吧!」

  是這麼一個「不情之請」,李紳大出意外;公文中說得明明白白,委託蘇州、杭州兩織造衙門,各辦絲棉襖兩萬,價款亦由江蘇、浙江兩藩司衙門分墊。李紳又何得擅作主張?

  李果本性喜歡急人之急,看李紳面有難色,體諒到他處境確有無法應命之苦,便開口替他解圍。

  李煦字旭東,門客都稱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說:「旭公,此事非縉之兄所能作主;得另作計議。」

  「『吾從眾』!」李煦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雙手相迭,擱在鼓起來的肚子上。

  他這個姿態是李紳看慣了的;只是感想不同。當李煦精力旺盛時,出現這樣的姿態,自然而然地會使人感受到他作為一個最終裁定者的權威;而此刻白髮滿頭,與他的雙目炯炯不甚調和,所予人的感覺是,他在求援,他渴望著能有一個使他一手經理這批軍服的辦法出現。

  就為了這一感覺,李紳提出一個他本人不喜歡的建議:「我想,或者可以跟孫三叔商量,請他自己表示,拿這個差使,讓給大叔一個人來辦。」

  所謂「孫三叔」即指杭州織造孫文成。「這是釜底抽薪之計。」李果接口:「我贊成。」

  「宜士先生以為如何?」

  沈宜士是典型的「紹興師爺」的派頭,三思而言,言必有中;此時先喝口酒,拈塊風雞咬了一口,咀嚼了一會,方始開口。

  「李、曹、孫三家如一家,這件事情孫家情讓,實在算不了什麼。不過,其中有一層關礙,只怕孫家肯讓,浙江的巡撫跟藩司也不肯讓。」沈宜士略停一下,又說:「列公請想,大將軍派下來的差使,誰不想巴結?」

  畫龍點睛在最後一語。座中無不恍然大悟。浙江這個差使辦好了,不見得有何好處;但如轉到江蘇來辦,不知其中有此情讓的委曲,只道浙江怠慢這個差使,倘或撫遠大將軍因此惱怒,浙江的織造、巡撫、藩司的前程,當然就此斷送了。

  「看起來不行了!不過,」李煦皺著眉說:「如果有這八萬銀子周轉,我的幾個關都可以過去了。」

  「法子不是沒有。」沈宜士慢條斯理地說:「這個法子叫做讓利不讓名。表面上,孫織造承辦,暗地裡將浙江的款子轉過來;東西由這裡辦好,悄悄送到浙江再裝船。不過,也不能全數拿過來,浙江自己要辦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

  「是,是!」李煦眉目舒展地說:「此計大妙!如果文成肯讓四分之三給我最好;不然就平分著辦。」接著叫一聲:「縉之!」

  不必明言,便能意會;李紳慨然答說:「孫三叔那裡,自然我去商量。時不宜遲,我明天就走。」

  「也不必這麼匆忙。」李煦急忙說道:「你好好歇幾天再說。」

  「事情要辦就得快。」李果插進來說:「我陪縉之兄一起去走一趟,順便逛逛西湖。」

  「這倒也使得!」

  李煦說了這一句,隨即離席,親自關照二總管溫世隆,將他平日來往揚州、鎮江、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趕緊收拾乾淨,帷帳衾褥,皆備新品;又分派隨行的廚子聽差,直以上賓之禮相待。

  回到席間,愁懷一去;天公恰又作美,來了一場陣頭雨,炎暑頓消、神清氣爽,酒興談興,更加好了。

  話題很自然地落到撫遠大將軍恂郡王身上。李果問道:「都道儲位已定;都道皇上有禪位之意。縉之兄,你如今是大將軍麾下的上客,朝夕過從,想來總知道這些至秘極密?」

  李紳笑道:「既是『至秘極密』,我何可妄言,不過儲位已定,實在已算不了什麼秘密。皇上的朱諭,我亦見過一通,諄諄以寬厚禦民為勉,期望大將軍能作仁君的意思,是很殷切的。」

  「既然如此,去年萬壽節前,太倉王相國奏請建儲,何以又獲嚴譴?」

  「這是皇上的深意。一建了儲,東宮體制在諸王之上;歲時令節,諸王見太子行二跪六叩禮,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親王,心裡是什麼味道?」

  「雍親王為人尖刻。」李煦插進來說:「不立恂郡王為太子,一則是這一來體制所關,無法跟弟兄親近;再則就是怕雍親王心裡不服。皇上深謀遠慮,計出萬全。大清朝福祚綿長;真正我輩何幸而逢此盛世!」

  說罷滿飲一杯,大家也都陪他幹了,李果一面為大家斟酒;一面問道:「縉之兄,禪位之說如何?」

  「這一層很難說,不過皇上早已下了好幾年的工夫,把他即位以來的大事,按年追敘,以備嗣君奉為南針。或許等皇上將這件大事辦妥了,還要當個幾十年的太上皇,亦未可知。」

  「這可真是自有載籍所未有的盛舉!縉之兄,我倒還要請教。恂郡王到底有何長處;皇上何以獨鍾意這位阿哥?」

  李紳想了一下答道:「皇上鍾意于恂郡王,就因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親王,是極端相反的性情。」

  原來恂郡王賦性仁厚,從小對兄恭敬,對弟友愛,因而最蒙父皇鍾愛。自從太子兩次被廢,弟兄之間公認的,最能幹的皇八子乘機而起,居然獲得原來擁護太子的一班椒房貴戚、元老重臣的支持;弟兄之中,包括皇長子、皇九子、皇十子,以及現在的恂郡王,亦無不傾心。眾望所歸,賓客如雲,儼然東宮氣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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