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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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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王二嫂自知話說得太重,更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解勸著說:「你千不看,萬不看,只看錦妹妹對你的這一片心,你也不該起那樣的念頭!就是我,這兩天是怎麼個情形,你倒問問錦妹妹看。大家都顧著你,反而倒是你自己不顧你自己。」 聽這一說,錦兒哭得更兇。她心裏在想,自己對繡春,真比對同胞姐妹還要親;旁人都看出來了,繡春自己倒不覺得,可知是跟她白好了!因此,這副眼淚之中,不盡是委屈,還有傷心。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的心。可是,」繡春說道:「你們也該想想我的心!」 這句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將錦兒的眼淚,輕易地攔住了,「我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你好面子,這下子讓人說嘴,自己覺得沒臉見人?」她走近了來說:「你問二嫂,我們是怎麼費好大的勁,在替你保住面子?本想,你的身子還弱得很,等你精神稍微好一點兒,細細告訴你,你不想想,你的難處,我們當然知道,當然會替你想法子,誰知道你這麼心急,這麼想不開!你怨誰?」 繡春不響,將錦兒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自覺一顆冷透了的心,似乎在回暖了。 王二嫂比較冷靜,看出情勢是緩和了;便即說道:「好了!我先扶你上床去;讓錦妹妹把這兩天的情形跟你說一說,你就知道了。」說著,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二嫂,你快回去穿衣服吧,受了寒不是玩的。」錦兒又說:「穿了衣服再來。」 王二嫂不再多說,匆匆奔回去穿衣服。錦兒的委屈已經從淚水傾瀉淨盡,此時心情開朗得很,彎腰先拾起剪刀,然後找張紙將金子碎屑連同剩下的半隻戒指一起包了起來。 「真險!合是你命不該絕。我是餓醒的;夢裏頭想吃走油肘子,想吃燒鴨子熬白菜,總是到不了嘴,一急急醒了,正好看到你坐在這裏。」錦兒又說:「這兩天胃口不好,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藕粉;倘或晚上吃了飯,你這條命完了。」 娓娓言來,特感親切;繡春想起從認識李紳以來,錦兒處處關懷衛護的情形,心裏一陣酸,一陣熱,再想到此番九死一生的經過,不由得伏在桌上,失聲痛哭。 錦兒知道她內心感觸甚深,只有極力勸慰著,將她扶上床去;而繡春的眼淚始終不斷,先是感動,後是感傷。為自己哭,也為多少大宅門裏跟自己一樣遭遇的人哭。 哭的不累,勸的卻累了;於是王二嫂接著相勸,盡力寬慰,說沒有人會笑她。話很懇切,卻沒有搔著癢處;繡春最傷心的是,跟李紳白頭偕老的美夢,碎的不成片段了。 「別再哭了!哭壞了身子,又讓大家著急。」 王二嫂的這句近乎呵責的話,倒是有些用處;繡春慢慢收了眼淚,服藥睡下,但思前想後,終夜不能闔眼。 第二天人又不對了,發熱咳嗽,還有盜汗,便把朱大夫請了來,細細診察,開好方子,提出警告。 「產婦似乎心事重重,抑鬱不開;如果不能先把她心裏的瘩塊打掉,藥就不會有效驗!」 這個警告,很快地由錦兒轉給繡春;又探口氣說:「我也知道你有心事。不過不是自己把心放寬來,養好了身子,一切無從談起。」 「就養好了,又還有甚麼好談的?再說,你倒替我想想,怎麼能夠把心放寬來?」 錦兒靜靜地想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我原來的意思,等你精神好一點兒,咱們再細細琢磨,省得談不出一個名堂,連我都煩。既然你連你自己的病都不顧,那就談吧。」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其實也沒有甚麼好談的!反正我知道我的命薄;我甚麼人都不怨,連石大媽我都不怪她。」 「別提這個人,提起來我恨不得咬她一口。」錦兒忽然說道:「繡春!你再忍個一天半天行不行?」 「我不懂你的話。」 「我是在想,我得回府裏去一趟,先看看情形,把事情弄清楚了,回來再商量。」 繡春不答,面現悽惶,倒又像要淌眼淚了。 「你放心!」錦兒懂她的意思,急忙安慰她說:「我只去一天,明天一早就回來。」錦兒又說:「今天正月十三上燈,老太太不知道那天回來,是不是紳二爺送?」 一語未畢,繡春緊皺著眉,重重嘆口氣說:「咳!叫我怎麼還有臉見人?想起來就揪心。」 「暫時不見好了。我回去跟二奶奶商議,想好一個說法,把你們喜事延一延。」 「喜事?」繡春苦笑,「那裏還有甚麼喜事?」 「咦?你怎麼這麼說?」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你以為人家還會要我?」 「為甚麼不要你?這也不是大了不起的事;紳二爺果然是真心待你,決不在乎這個。」 「你不懂!」繡春搖搖頭,語氣簡促,頗有不願多談的意味。 錦兒不免反感,「我不懂,那麼你懂囉!」她問:「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他如果知道我懷過誰的孩子,就一定不肯再要我。我知道他的脾氣,他要避嫌疑。」 「避甚麼嫌疑?怕二爺喜歡你,他不願奪二爺的人,是不是?」 「你道他不會這麼想?」 「如果他是這麼想,你就沒有甚麼好難過的!」錦兒很快地說:「因為他不是真的喜歡你。」 在繡春聽來這是強詞奪理的歪理,可是一時卻不知怎麼駁她? 「我再告訴你吧!現在這裏的鄰居,都知道你要嫁紳二爺;也知道你懷的是紳二爺的孩子。」 繡春大為詫異,「這是怎麼說?」她問:「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說法?」 「你奇怪是不是?我告訴你吧,是我想出來的;你嫂子讚我這個主意,好比諸葛亮再世。」 看她洋洋得意的樣子,繡春急於要知其詳,便坐起身子問道:「你是怎麼個主意。」 於是錦兒細說經過;繡春聽得很仔細。每一句話都在心裏琢磨了一遍;覺得這個說法確是不壞,但傳到李紳耳朵裏,只怕會有是非。 「繡春,你自己倒說,我這個主意是不是很高明。」 「我很感激你。錦兒!不過,這就更教我沒有臉見紳二爺了。騙了他一回不夠,又騙第二回。」 「你錯了!你沒有騙他。頭一回,你肚子裏有了孩子,是不好意思跟他說;這一回根本不是你說的。若說冒了他的名兒,我跟他陪罪,他一定也能原諒我的。」 「是的!可是他不能原諒我。」 「你總是這麼想不開!」錦兒有不悅的神色,「你別以為只有你才知道紳二爺;他的性情我也看得很透,是寬宏大量,最肯體諒人的。」 繡春不答。微微垂著眼,不知在想甚麼?錦兒便起身去尋王二嫂,將要回府裏去看一看的話告訴了她。 「是的,應該回去看一看。不過,」王二嫂問道:「錦妹妹,你能不能今天就回來?」 「那怕來不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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