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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於是先到門外叫小四兒,讓他提了兩吊錢回家,到下午再來接祖母回去。錦兒託詞照料繡春,特意避開;王二嫂便拉著劉四婆婆到廚房裏,一面做飯,一面談繡春。

  「你問我繡春懷的是誰的孩子,我剛才問了錦兒了。是蘇州李家一位紳二爺的。」王二嫂說:「這位紳二爺跟曹家四老爺是表兄弟;算起來比震二奶奶長一輩。他很喜歡繡春,跟震二奶奶說,他還沒有娶親,願意把繡春娶了去當家;只要一生兒子,立刻拿她扶正。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

  「這是甚麼時候的事啊?」劉四婆婆問說:「怎麼我沒有聽說呢?」

  「四個多月以前的事,不過我也是年前送灶的那天,府裏派人把我找了去,跟我說了才知道。曹太太還跟我說笑話,總有一天她得管繡春叫表嫂。四婆婆,你聽聽,繡春的命還不錯吧?」

  「是啊!她長得又俊又富態,真是大家奶奶的樣子。」

  「可惜走錯了一步!」王二嫂微微嘆息:「紳二爺在曹家作客的那陣子,不知道怎麼就跟她已經好上了;後來兩個月身上不來,心裏發慌,才悄悄跟錦兒商量。錦兒就說,這得催紳二爺快娶!正好李家老太太故去,震二奶奶到蘇州去弔喪,當面就拿這件事說定了。定的是『二月二,龍擡頭』,紳二爺生日那天辦喜事。這不是很好嗎?」

  「怎麼不好?順理成章的好事。」

  「就有一樣不好,繡春自己覺得肚子已經顯形了,怕人笑話;再則,已經三個多月,到二月二就快四個月了;一過門,半年工夫生下一個白胖小子來,紳二爺自然知道是嫡親的骨血,可是李家人多,少不得會有人疑心,她是帶了肚子來的。有這個名聲在,她在李家會一輩子擡不起頭;所以起個念頭,要把肚子的胎打掉。」

  聚精會神在傾聽的劉四婆婆連連點頭:「她這麼想,有她的道理,不算錯!」

  「錯在她太愛面子,除了錦兒以外,再不肯告訴別的人,千叮萬囑,叫錦兒瞞著震二奶奶,只說經水不來是病,等回了南京找大夫看。在我面前也是一樣,如果早告訴我,也好辦──」

  「可不是嗎?」劉四婆婆忍不住打斷她的話說:「她要告訴了你嫂子,你必找我來商量;我倒有個極好的方子。如今也不必去說它了。」

  「唉!壞就壞在她一個人在肚子裏做功夫;就是錦兒,她也沒有全告訴人家。就像這個混賬的石大媽,會搞這套花樣,她也是等人到了才告訴錦兒的。」

  「對了!這個石大媽,是怎麼個來路呢?」

  於是王二嫂照錦兒所教,將石大媽的來歷告訴她;結識的緣由是實情,震二奶奶歸途為雪所阻,居停替她找牌搭子遣悶,其中有一個就是石大媽。

  以後的情形就編出來的了。道是石大媽會穿珠花,且又刻意巴結震二奶奶,所以約定開了年接她到南京來,替震二奶奶把幾副「頭面」從新理理。

  「當然,這一半繡春拼命幫著說話,震二奶奶才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下來。繡春為甚麼又這麼起勁呢?就因為石大媽胡吹亂嗙,世上沒有她不懂的事。震二奶奶無意間問了句,可有通經的單方?那個老婆子就吹了一大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繡春在旁邊聽著就有心了。這麼一件緊要大事,只跟一個外頭人去商量,你看她糊塗不糊塗?」

  「如今也不必埋怨她了。」劉四婆婆說:「我只不明白,她既然跟錦兒已經說了,為甚麼去請教石大媽這一段,倒又不跟錦兒商量呢?」

  「因為錦兒很不贊成她打胎,所以她先不敢說。直到石大媽來了,諸事齊備,才跟我跟錦兒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的主意又大,不依她不行。結果,弄得這麼糟。唉!」王二嫂以長長一聲嘆息作結。

  「唉!」劉四婆婆亦不勝惋惜:「你這個小姑子,模樣兒、能耐,樣樣出色,就是性情太剛強了一點,不大肯聽人勸。到底在這上頭吃虧了。她是最好面子的人,偏偏出了這麼一件事,心裏不知道怎麼難過法?只好你多勸勸她,街坊知道了有這麼一段緣由,也不會笑她。」

  「街坊怎麼知道?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除非是你四婆婆這樣子平時走得極近,跟一家一樣,我才跟你有甚麼說甚麼。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你!」

  劉四婆婆經得事多,拿她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咀嚼了一會,再想到那兩個銀錁子,就甚麼都明白了!「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此刻是自己該當對那二十兩銀子有個交代的時候了。

  「王二嫂你心裏用不著煩。這些話你自己不便說,有我!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會替你們表白。」

  ***

  命是撿回來了,但繡春並沒有得慶更生;好比夢中遇險,驚險來方知此身猶在的那種欣喜之感。相反地,只覺得遍受心獄中的各種苦難,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時片刻的空隙。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說: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脫。

  那知死亦不易!因為渾身骨頭像散了一般,想學鼎大奶奶那樣,用三尺白綾吊死在床頭都辦不到。而死的誘惑是那麼強烈;僅僅只要想到死,就覺得有了希望,老天爺畢竟還留了一條路讓人去走!

  於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麼走得上這條路?拿尋死的法子一樣一樣想過來,想到五六年前府裏一個吞金而死的丫頭;幸好聽人講過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卻不知道算盤珠這麼大一個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頭,怎麼能夠死得掉?

  更好的是,要用的東西都在手邊;她掙扎著起身,踏著軟軟的磚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頭桌子前面坐下。

  繡春打開抽斗找出一個製法最簡單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韮菜葉子,然後用利剪剪成橫絲;是赤足的金子,很軟,剪起來比剪指甲還省力,而在繡春卻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剪到一半,聽得有人在問:「你怎麼起來了?」

  是錦兒的聲音,她就睡在石大媽原先睡過的那張床上,已經三天了。此時午夜夢回,從帳子裏望見繡春的背影,所以探頭出來問一句;聲音並不大,不過已足使繡春受驚了,一個哆嗦一打,震脫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磚地上;金石相擊,其聲清剛,入耳不易忽略。

  「甚麼東西掉在地上了?」錦兒一面說,一面坐起身來──睡過一覺,神清氣爽;正好下床來照料繡春服藥。

  繡春有些著慌,想彎身去撿剪刀,卻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緊,得先收拾好;一念未畢,一念又起,該找句甚麼話回答錦兒。

  就這微顯張皇之際,錦兒已經下床,一眼從繡春肩上望過去,黃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過去定睛細看,不由得大駭。

  「繡春,」她是叱斥的聲音:「你這是幹甚麼?」

  繡春不答,吃力地舉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脫了鏡袱,在鏡中用一雙哀怨絕望的眼睛看著錦兒。

  錦兒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動了,只覺得委屈得無法忍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繡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邊哭,一邊罵:「大夥兒好不容易把你從鬼門關裏拉了出來,你就一點兒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錯了,非要死才對!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踐得一個蹦子兒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繡春何嘗沒有想過?只是顧不得那麼多而已。此時自是無言可答,閉著嘴不作聲。

  在錦兒看,她並無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從此以後,隨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嗬,嗬」地哭著去收拾她的衣服。

  這一下自然將王二嫂驚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襖,跌跌衝衝地推門進來;一看,愣住了!

  「錦妹妹,錦妹妹!」經此一番患難,彼此感情深了一層,所以王二嫂改了稱呼,「你甚麼事傷心?」

  「二嫂,你問她!她只顧她自己!」

  王二嫂茫然不解,及至看到桌上的碎金,不由得顏色一變,「妹妹!」她抱怨著:「你怎麼起了這麼一個害人的念頭?」

  在她看,繡春一尋了死,總是她照料不周,家人責備,街坊閒言閒語,會替她惹來極大的麻煩,自然是害人;而在繡春,那裏有害人之心,更何況是自己的親人?嫂子的話未免太冤屈了她;這樣一想,也就跟錦兒一樣,忍不住雙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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