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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錦兒一聽,透骨冰涼;自己也覺得想得太天真了。

  「你啊!」震二奶奶握著她的手,不勝憐愛地埋怨:「心太熱!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後,將來會吃虧。」

  「可是,事由兒擺著,她總不能捧著個大肚子嫁到李家。」

  「不會的!錦兒,我包她不會現形。」震二奶奶說:「而況,到底真的有了,還是血分上的毛病,也還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如果是喜呢?」錦兒固執著問。

  「打掉就是!」

  震二奶奶說得很輕鬆;錦兒卻大吃一驚!心裏在罵自己太笨;早就該想到震二奶奶會使這個手段。

  看到她的臉色,震二奶奶發覺自己的態度錯了,不該出以毫不在乎的語氣。於是坐直了身子,板著錦兒的肩說:「我剛才一直在想這件事,除此以外,別無好法子。為繡春設想,這是上上策,只不過,有點可惜。可是,錦兒,」她略略提高了聲音問:「你看我,是不是不像會生了?」

  二十多歲的少婦,何況又是生了個女兒的,憑甚麼說不會再生了?「不!」錦兒毫不遲疑地答:「先開花,後結果!二奶奶不愁沒有兒子。」

  「就是這話囉!」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說一句,就算我不會再生了;二爺將來少不了還要弄一兩個人。只要他命中有子,總該他有;命中註定沒有兒子,繡春就能安安穩穩生下來,還是個丫頭。」

  這下又提醒了錦兒,費了好多的事,生下來是個女兒,那時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繡春一個人。

  「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震二奶奶很泰然地,「若是我說得不對,你儘管駁。」

  「我怎麼敢?再說,二奶奶的話也駁不倒。不過,我該怎麼跟繡春說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輕輕答說:「你暫且不要說破;只說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當,不必擔心。」

  ***

  凋年急景,歸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經有人上路了。五更一過,反倒靜了下來,偌大客棧,只剩下兩撥人尚未動身;一撥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震二奶奶,」小福兒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奪好了沒有?紳二爺說,晚了不好。」

  「快了,快了!」錦兒代為回答,一面還在開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襖;天氣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覺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亂了,理好鎖上,底面還要加夾板,總算小福兒幫忙,等捆紮停當,摃著到了車上,震二奶奶方始換好皮襖,走到停轎的大院子裏,李紳已等得有些著急了。

  見了面少不得還要寒暄幾句──真正是寒暄:「天氣忽而回暖,」她問:「不知是怎麼回事?」

  李紳知道不是好跡象,防著是在釀雪;但一說破了,徒亂人意,只很客氣地說:「震二奶奶請上轎吧!」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轎,李紳傳話,加緊趕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趕到鎮江,另賞酒錢。轎夫、車夫聽得這話,個個起勁;一路吆喝著,過奔牛、經呂城,快到丹陽時,天氣變了,彤雲漸密,暗沉沉地,近午時分,倒像已經入夜了。

  怎麼回事,別是要下雪了吧?正在嘀咕著,突然轎子放慢了;隨即聽見轎外有人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掀開轎簾一看,只見李紳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震二奶奶連拍著扶手板,大聲喊道:「停,停!」

  「震二奶奶,」等轎停下來,李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天快下雪了,咱們得趕一趕;本來定了在丹陽打尖,如今只好不停,回頭弄些包子、燒餅甚麼的,你就在轎子裏委屈一頓吧!」

  「行,行!」震二奶奶連連答應:「不過,車馬都不要緊,轎夫太累了,能緊著趕嗎?」

  「說得是!我已經派護院騎馬趕到丹陽雇人去了。到了就換班,一口氣趕到鎮江。」

  「好!」震二奶奶看他滿臉焦急,大為不忍,「紳表叔,你也別著急!」她說:「真的不行,就在丹陽住下也行。」

  「是的,是的!」李紳順口敷衍著;心裏在想震二奶奶持家能幹,出了門就不行了,丹陽多大一個地方,臨時能找得出能夠容納二三十個人的客棧嗎?

  到了丹陽,護院的已購就大批乾糧,主要的是形如虎爪的乾糧餅,名為「京江蹄子」,買了好幾大筐;當然還有些細點心。李紳特為找了個細竹篾編的全新小竹籃,裝了這些點心,送到震二奶奶轎子裏來。

  分配停當,也換了轎夫,不多停留,繼續趕路。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飄雪了;起初還好,不慢反而加快;但不久就走不快了,因為地氣猶暖,雪片著地溶化,滲入土中,漸漸地泥濘滯足,有腳勁也使不出來了。

  「你們看怎麼辦?」李紳跟護院的討主意。

  「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只有儘力往前趕。」

  「車子是不要緊,就是轎子走不快!」曹榮說道:「紳二爺,我看得分成兩撥,車子儘快趕到鎮江,先安頓好了,能有敷餘的時間,還好趕回來打接應。」

  「說得不錯!不過,東西不要緊;要緊的是人,尤其是震二奶奶,所以請兩位護院,仍舊跟著轎子走。」

  定了主意,隨即照辦,車子格外加快;將轎子的距離很快地拉長了。震二奶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看到轎夫舉步維艱,心裏非常著急,不過總算不時看到護院的圈馬回來,護持左右,略略有所自慰。

  雪是越來越大了!不過反倒是大了的好;因為地有積雪,走起來便覺輕快,只聽轎夫的腳步,「沙沙」地踩在雪上;那種勻稱的節奏,具有催眠的作用,不知不覺地將震二奶奶帶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轎子停了下來;隨即聽得李紳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將扣住的轎簾,從裏面剛一打開,便覺臉上一陣涼;雪花捲風亂舞,直撲粉面,彷彿天公惡作劇,灑下無數的冰屑;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有如捲入銀海怒濤之中,反是無聲,更覺可怖。

  「唷!」她失聲喊道:「好大的雪!」

  「震二奶奶,不能走了;只能在半途歇一宵。前面有人家的一座祠堂,暫時可以安頓車馬;看祠堂的那家人家,總也可以商量,讓震二奶奶帶著錦兒、繡春在那裏暫住一住。不過,這得先問問你的意思。要走也可以,反正有雪光照著,晚一點也不要緊,就怕迷了路,在雪地裏陷一夜。」

  「那可不成!」震二奶奶不等他說完,便即答道:「還是穩當一點兒,就這裏歇下吧!」

  「好!我這就去辦交涉。」

  等三頂轎子擡到,交涉不但已經辦好;車馬都已進入人家的祠堂了。李紳卻冒雪站在一座牌坊下面等候;引領著轎夫,由祠堂西牆外穿過去,後面是一片竹林;林外一帶茅籬,圍著小小一座瓦房,就是震二奶奶今夜歇宿之處了。

  轎子沒法擡進去,就在籬笆外面停下;錦兒、繡春先下轎,扶著震二奶奶踏雪進門,踩到那片潔淨乾燥的泥地上,她有著無可言喻的恬適安全之感。

  「總算有著落了。」震二奶奶說了這一句,從容不迫地擡眼搜索;發現有個中年婦人,含笑目迎,料知便是這家的主婦,便也親切地笑道:「這位嫂子,今天可要來打攪你了!」

  「好說,好說!貴人,請都請不到的。」

  「這位嫂子姓何,行二;她公公替顧家看祠堂已經四十多年了。」

  「原來顧家!」震二奶奶說道:「鎮江顧家是大族;他們府上有一位做過工部堂官,跟我們家老爺子是至好。」

  「那是顧家三太爺,在京裏做過一品;既然是我們東家有交情的,更不是外人。少奶奶,你先請坐!」何二嫂不好意思的笑道:「就怕地方太髒,也沒有甚麼好東西待客。」

  「何二嫂,你不必說這些客氣話。大雪天能湊到一起,真正是緣分。我也不說道謝的話了,先請何二嫂帶著看看屋子,好把鋪蓋打開來。」

  「請跟我來。巧也很巧,上個月我們家妹子坐花轎走了;公公因為年下事情多,住在祠堂裏,恰好有兩間房空在那裏!」

  何家的房子還不算太舊;那間客房很大,因為用途很多,紡績、礱穀、堆置,都在這裏;後壁從西面推門出去,是極大的一間廚房,也是泥地;右手便是鋪了地板的住屋了,是朝北的兩間;轉過去東面還有兩間廂房,隔著一個小天井,與廚房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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