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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變,「你們當著錦兒就幹起來了?」

  這一下,錦兒可著急了!她跟繡春一屋睡,兩張床靠得很近;半夜裏有人偷上繡春床去,她不能毫無知覺。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們通同作弊;再往深處去想,她是不是已讓二爺「偷」過了,也就難說得很。因此,脹紅了臉,氣惱萬分;待要分辯,卻又是空口說白話;想一想,除非罰咒,不能讓震二奶奶相信她確是不知其事。

  幸好,繡春為她作了有力的洗刷;「那天錦兒回家去了。」她說:「不然二爺也不敢!」

  錦兒如釋重負,「二奶奶准我告假的那一天是九月初四。」她說:「我爺爺七十歲整生日,我回家給他磕頭,記得很清楚的。」

  震二奶奶對於錦兒的疑惑,已完全消釋,便用撫慰的眼色看一看她以後,又問繡春:「那麼我呢?莫非二爺就不怕我發覺,床上少了個人?」

  「二奶奶也不在,是在老太太那裏鬥牌。」

  震二奶奶心想,陪老太太鬥紙牌,最晚不過二更天;繡春還不到睡覺的時候,可見偷上床去的話靠不住。不過,如今也不必再追究了;反正早早把她送了出去,這個主意決不錯。

  「你過來!」

  繡春怯怯地走了過去,卻不敢靠近震二奶奶;防著會挨打。

  「到我身邊來!我看看是病,還是真有了?」

  繡春仍有畏縮之意,錦兒怕這樣子反而真的會惹得震二奶奶發火,所以開導她說:「二奶奶叫你,你就過去嘛!你以為是躲得了的嗎?」

  這話不錯!要打儘可叫她跪下來受罰;用不著騙她。繡春便坦然走了過去;震二奶奶便在她小腹上又摸又撳地檢驗。撳倒不要緊;摸來摸去癢癢地不好受,不由得笑著扭腰,藉為閃避。

  「你看你這浪勁兒!天生的賤貨!」震二奶奶咬牙切齒地罵:「二爺怎麼不打錦兒的主意?人家坐得好、行得正;那像你!這就癢得受不得了。」

  罵得實在難聽,錦兒皺眉;繡春撅嘴,震二奶奶卻是橫了心,已摸出來她小腹上有硬硬的一塊,十之八九懷了孕,但不肯說實話。

  「不是的!」她說:「血分上的毛病,回去吃兩劑通經的藥,把淤血打下來就好了。」

  聽這一說,錦兒先就有如釋重負之感;繡春卻是將信將疑,表情跟錦兒自然不一樣。

  「怎麼?」震二奶奶問道:「莫非你還不相信?真的以為二爺給你下了種了?」

  「我怎麼不信?我自然信二奶奶的話!」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來管你心裏的事。我只問你,你自己的終身,怎麼個打算?」

  「自然是聽二奶奶作主。」繡春趕緊答說。

  「先前我不知道你跟二爺有一腿,可以替你作主;這會兒,可要你自己作主了!是不是願意嫁紳二爺?」

  「願意。」繡春的聲音很堅定。

  「真的願意?」震二奶奶再釘一句。

  「二奶奶,我罰咒!」

  「那也不用。」震二奶奶轉臉說道:「錦兒,你可聽見她的話了?」

  這是要她做個見證;為的是倘有人議論,說震二奶奶吃醋,故意將繡春送給了李紳,錦兒便好替她表白,完全是繡春自願,跟震二奶奶全不相干。

  意會到此,錦兒要為自己占個穩穩的地步;特意再問一問:「繡春,你可再想一想,是不是自願嫁紳二爺?倘或不願,趁早回明;我也替你做個見證。」

  「沒有甚麼不願;心甘情願。不過,將來如有難處,錦兒,要請你替我求二奶奶的恩典。」

  這話曖昧不明,錦兒不能不追問:「將來會有甚麼難處?」

  「我回頭跟你說。」

  「不必回頭再說了。」震二奶奶說:「必是你不願意當著我的面說;錦兒,你們到外頭談去。」

  於是相偕到了外屋,繡春低訴她的顧慮:倘或震二奶奶所驗不確,是真的懷了孕,莫非捧著個大肚子嫁到李家?

  「說來說去就是這麼個難題目!」錦兒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想,」繡春很吃力地說:「萬一,萬一是個小小子──」

  「怎麼,你的意思還是要做姨娘?」

  「不是,不是!」繡春趕緊否認。

  「那麼,你是甚麼意思呢?」

  這逼得繡春不能不說了:「我的意思是,」她囁嚅著:「先住在外面,等生下來,再、再跟紳二爺。」

  錦兒不答,心裏盤算了好一會;認為這個辦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說,不過,先得有個保證。

  「到了那時候,你如果變了主意了呢?」

  「怎麼會變?你是說我還是想姓曹?決不會的!錦兒,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向來說話算話。」

  「你的話是不錯,就怕那時候由不得你做主。」錦兒又說:「譬如二爺捨不得你;搬動老太太出面,你怎麼辦?」

  「別說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繡春自覺失言,解嘲似地說:「你看看,你逼得我說話都沒有分寸了!不過,錦兒,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來,決沒有別的意思;我想二爺也不敢去搬動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錦兒,我現在就託你,如果到了那時候,二爺有這麼一個意思,你可千萬記得要跟二爺說:萬萬動不得!他要那樣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留下來,他不應該這麼報答我。」激動的繡春,說到這裏,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

  話都說到頭了,錦兒認為她這個要求,在震二奶奶應該能夠允許。所以等繡春睡下以後,為她去進言。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擁被而坐,閉目養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輕輕叫一聲:「二奶奶!」

  震二奶奶微吃一驚,睜眼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繡春還有件為難的事,託我來求二奶奶的恩典。」

  「喔!」震二奶奶將身子往裏讓一讓,「你坐下來說。」

  於是錦兒坐在床沿上,將繡春的難處、希望、保證;以及她的詰問與繡春的答覆,倒籠傾筐地,一古腦兒說了出來。

  一面說,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臉色;深沉無比,一點都看不出她此時的想法。

  「錦兒,」震二奶奶平靜地說:「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我怎麼沒有替二奶奶打算?」錦兒抗聲答說:「我把她問得死死地,決不能變卦。」

  「你好糊塗!」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這個叫做『留子去母』,是最厲害的法子。別人不說她自己心甘情願,只說我做得太絕!且不說落個愛吃醋、不賢惠的名聲在外面,還讓二爺恨我一輩子。錦兒,你倒說,往後我那個日子怎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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