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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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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葵去取了兩面西洋玻璃鏡子來,跟四姨娘各持一面,為震二奶奶前後照看,她嫌看不真切,取下押髮插在四姨娘頭上,左右端詳,越看越愛。 「明天得專誠到老太太靈前去磕個頭。」震二奶奶有些不安地說:「我們做晚輩的,也沒有能在她老人家面前盡多少孝心,想想真教受之有愧!」 四姨娘微笑不答,只親自檢點這兩樣珍飾,照舊用包袱包好,放在震二奶奶身後的茶几上,摸一摸酒壺說:「酒涼了!錦葵,燙熱的來!」 就這片刻之間,震二奶奶已經想好了,做媒一事,不能不格外盡心,不過,話要說得清楚。 「四姨,」她說:「阿筠配芹官,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你知道的,我們家的那個『小霸王』,不但是我家老太太的『命根子』,也是曹家的『正主兒』!所以談到這件事,連我家老太太也做不了主。」 四姨娘大為驚愕:「怎麼?」她急急問說:「怎連姑太太都做不了主!那麼誰能做主呢?」 「王妃!」 震二奶奶所說的「王妃」,是指平郡王訥爾蘇的嫡福晉。平郡王是太祖次子,太宗胞兄禮烈親王代善之後;代善有擁立胞弟的大功,所以蒙恩特深,一門六王,煊赫無比。但一樣封王,卻有區分,一種是及身而止,子孫雖可襲爵,卻逐次降封,爵位越來越低;一種是「世襲罔替」,只要清朝不亡,子子孫孫永襲王爵,俗稱「鐵帽子王」。 「鐵帽子王」一共只有八個,而代善一支,已占其三:本人是禮親王,長子岳託一支是克勤郡王;三子薩哈璘一支是順承郡王。岳託傳子羅洛渾;羅洛渾傳子羅科鐸,已在康熙初年,改封號為「平郡王」。 訥爾蘇是羅科鐸的孫子,康熙四十年襲爵,照例成為鑲紅旗的旗主。其時曹寅正是得君最寵之時,皇帝竟將他的長女「指婚」訥爾蘇;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由曹寅親自送女進京成婚。包衣的身分極低,竟得聯姻皇室,出一個王妃,實在是絕無僅有的榮寵。 平郡王妃已經生了兒子,名叫福彭,今年十三歲。這福彭是曹太夫人的外孫,亦就是芹官的表兄,四姨娘知道,曹家上上下下都有個確信不疑的想法,福彭將來會成為「王爺」;而芹官有個當「王爺」的嫡親表兄,飛黃騰達,重振家聲,亦是必然之事。但是,芹官的一切,得由平郡王妃來作主,她卻還是初次聽聞。 不過,只要多想一想,就會覺得這不但是事理之常,而且也是勢所必然。旗人家本來尊重姑奶奶,何況這個姑奶奶是如此貴重的身分?就平郡王妃來說,欲報父母之恩,期待娘家興旺,若無芹官,一切都將落空!自然呵護備至。 在曹家,希望都寄託在王妃身上;正要她來關切芹官!此時關切得愈深,將來照應得愈多;實在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想通了這些道理,更覺得這頭親上加親的姻緣,非結成不可。 於是從容不迫地說道:「王妃遠在京裏,凡事也不能平空拿主意;而且也不會違拗姑太太的意思。姑太太呢,甚麼事都少不得你這位軍師;所以說來說去,頂重要的還是你!」 「四姨,你真把我擡舉得太高了!當然,這件大事,我家老太太會問問我,我也一定會效勞。不過,四姨,你只見我家老太太事事將就著我;不知道這是她老人家的手段。我說對了,當著人擡舉我,好教我格外巴結,說得不對,決不肯在人面前駁我,保住我的面子,才能讓下人服我。其實,事無大小,她老人家心裏自有丘壑。所以,我只能說,我盡力去辦;辦得成、辦不成實在不敢說!」 「是的,是的!」四姨娘雖不無失望,卻絲毫不敢形諸顏色,仍是十分感謝的神情,「二奶奶你這『盡力』兩個字,老太太如果聽得見,一定也會高興。」 「本來就該盡力!」震二奶奶說:「反正都還小,慢慢兒來。頂要緊的是,阿筠自己要爭氣。」 「一點不錯!好在這孩子要強,懂事,肯聽話;老太太生前寵她,我們也不敢不照老太太的意思,格外照看她。」說到這裏,四姨娘用一種突然想到的語氣說:「二奶奶,我跟你商量,老太太的意思,應該怎麼樣告訴姑太太?」 「我看,應該讓舅公跟我家老太太當面說。」 「按規矩是應該這麼辦。不過,」四姨娘很謹慎地說:「他又怕碰釘子。」 「怎麼叫碰釘子?」 「怕姑太太不答應。」 震二奶奶心裏好笑,李家熱中這頭親事,竟致如此患得患失!本想說:「如果舅公一說就成,豈不是用不著媒人了嗎?」但話到口邊,突然醒悟,這樣說法倒像她對做媒很有把握似地。千萬說不得! 於是她想一想答道:「不會的!既是老太太的遺命,就不願意也不能當時就駁回。」 「那麼,二奶奶,照你看,跟姑太太說了,她會怎麼說?」 「這就很難猜了!不過,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我家老太太一定有個讓人心服的說法。」 「是的,姑太太行事,向來讓人佩服。」四姨娘說:「我的意思,最好請你先代為探探口氣。」 「這當然應該效勞。不過,這個口氣怎麼個探法,可得好好兒琢磨、琢磨。把話說擰了,弄成個僵局,以後要挽回就很難了。」 「是的。」四姨娘想了想說:「不妨探聽探聽,姑太太是不是喜歡阿筠?」 「那不用探聽,喜歡!可是,四姨,喜歡歸喜歡,跟做曾孫媳婦是兩碼事。」 「這話也不錯。」逼到這地步,把四姨娘的實話擠出來了,「乾脆就拜託你跟姑太太說,老太太有這麼一份心願;看姑太太怎麼說?」 震二奶奶無法推託了,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 聽震二奶奶悄悄說完,曹太夫人久久不語,表情極深沉,竟看不出她的意向;不過,很重視這件事,卻是可以斷定的,否則不必做這樣深長的考慮。 「我跟你實說吧,我都沒有想到過這件事。」曹太夫人緊接著又說:「這話不對!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一想到心裏就在說:還早得很!急甚麼?就把這一段兒拋開了。如今老太太有這個意思,我自然不能不仔仔細細想一想。想下來還是那句話:早著呢!不必急著定親。至於阿筠,將來替芹官找媳婦的時候,少不得也會想到她;不過這會兒還談不上。女大十八變,這會兒定下了,萬一將來不如意,你說怎麼辦?還能退婚嗎?」 這話說得很透澈,震二奶奶完全瞭解了;她心裏在想,這個媒現在還無從做起,不過受了人家的重禮,不能不想法子搪塞。 「你跟四姨娘去說,就說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阿筠既是老太太喜歡,就該另眼相看,盡心管教,將來只要性情溫柔賢淑,像我們這種人家,不怕物色不到好女婿。這才是不負老太太的一番期望!」曹太夫人停了一下又說:「至於親上加親這件事,不妨這麼想,可別以為事情非這麼辦不可!姻緣這兩個字最難說,我也做不得主;譬如說你大姑,作夢也想不到會嫁到王府。再說,芹官到底還有他娘在,也得問問她的意思。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那有個不是的?」震二奶奶答說:「反正凡事經你老人家一想,裏外透澈,別人能想到的,話裏就有了。就怕我說不周全!」她擡眼看著秋月又說:「你也幫我記著點兒,若是我說漏了,提我一聲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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