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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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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二奶奶定在臘八那天動身;一有了行期,便得排日子餞行,幾個姨娘各做一天的東道。喪服中八音皆遏,只是弄些精緻新奇的飲食,說些閒話,圖個熱鬧;而名為替震二奶奶餞行,主客卻是曹太夫人,所以四姨娘另作安排,以便避開曹太夫人談這件親事。 「明天輪到我,是老太太的三七;匆匆忙忙的,吃得也不安逸。震二奶奶,我跟你商量,明兒下午你甚麼事也甭管,好好歇個午覺;最好睡足了它。」 四姨娘頓了一下說:「晚上放完燄口,咱們倆清清靜靜喝一盅;我有好些話跟你說。還有老太太特為交代的一件事,我們老爺讓我來說。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震二奶奶很高興地,「我也有些話,不說帶回去,腸子裏癢得慌。」 「那就說定了!不過沒有好東西請你。」 其實恰好相反,四姨娘備的這頓宵夜,比誰都來得精緻,不但精緻,而且名貴,有松江的四腮鱸,也有松花江的銀魚紫蟹,都是進貢的天廚珍品。 錦兒當然也算客,在偏屋另外請她,特地邀了連環作陪;四姨娘吩咐:「錦葵、順子,你們兩個輪班兒,一個在屋陪客,一個就上這裏來招呼,回頭再換。」 「怎的不把秋月她們也找了來?」震二奶奶問說。 「這有個緣故,回頭你就知道了。」四姨娘說:「請上坐!」 「沒有這個道理!咱們對坐吧。若是拘束了,就無趣了。」 「說得是!」 四姨娘又要「安席」,也讓震二奶奶攔住了;「可惜只得兩個人。」她坐下來,手扶著筷子說:「有我表嬸在就好了。」 「若是她在,也不致於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話中包含的事太多,震二奶奶無法接口,換了個話題;「我那表叔呢?」她問:「明年得續弦吧?」 「白事都還辦不過來;那裏就談得到辦喜事了?」 一連碰了兩個軟釘子,把震二奶奶的興致打掉了一大截。四姨娘很快地發覺了,深為不安,自責似地強笑道:「你看我這個人怎麼啦?真像蘇州人說的,『吃了生蔥』,一開口就惹厭!」 「那裏的話?四姨,你自己多心。」震二奶奶很體諒地說:「我知道你心境不好!也難怪,如今府上這個家,除了你,誰也當不下來。」 「有你這句話,我受氣受累也還值!偏有人還不服氣,只當當這個家有多大的好處似地。有時候想想,那口氣真嚥不下;恨不得就撒手不管!反正別人吃飯,我不能吃粥;何苦賣了氣力還招人閒話?」 這是指的二姨娘;接著便講了她許多跟四姨娘嘔氣的故事,震二奶奶自然是以同情與關切的心情傾聽著;剛才所生的小小芥蒂,也就在這一番深談中消釋了。 「唉!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府上的這本經,特別難念。不過,」震二奶奶特別提高了聲音,希望能起鼓舞的作用:「舅公身子仍舊那麼硬朗;表叔,這回看上去沉靜老練,跟以前大不相同,若是皇上賞下甚麼差使來,不必愁他拿不下來。就這兩件事說,四姨,你眼前累一點兒,後福還有的是呢!」 四姨娘卻無這種只往好處看的想法;但如只往壞處看,便是一家敗落人家,又有誰肯跟你攀親?所以話到口邊,卻又嚥了回去,換上一副笑容答說:「但願如你的金口。說真個的,小鼎這趟從熱河見了駕回來,真是長了見識,看上去是有出息的樣子了。不過,有才情還得有人緣。」 「『花花轎子人擡人』,人緣亦要彼此幫襯才顯得出來。若是無親無友,光是老婆孩子、丫頭聽差面前得人緣,能管甚麼用?」 四姨娘一聽這話,覺得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趕緊接口說道:「一點不錯!親戚彼此幫襯最要緊!震二奶奶,老太太得病的時候,有幾句很要緊的話交代下來;我們老爺說:姑太太那裏,震二奶奶是個當家人,這樣的大事,應該先告訴她;而且老太太又交代了,這件事要託震二奶奶。有此兩層關係,姑太太那裏倒可以慢一慢;且先看震二奶奶的意思。」 左一個「震二奶奶」;右一個「震二奶奶」,且又將她看得這麼重,擡得這麼高,身受者真有飄飄然之感了。 不過,喜在心裏,而臉上卻是一臉肅穆之中,帶著惶恐的表情,「四姨!」她歛手說道:「不知道老太太是甚麼遺命;怎麼一件大事?只怕我辦不下來!」 「世上就沒有你辦不下來的事。」說到這裏;她轉臉對順子說:「你去替錦葵,叫她把兩個盒子捧了來。」 「是甚麼盒子?」 「錦葵知道。」四姨娘回臉看著震二奶奶:「老太太說,曹家、李家,還有府上馬家,這三家是分不開的,一榮俱榮,同枝連根。芹官雖是外曾孫,跟自己的曾孫沒有兩樣;姑老爺又只有這麼一枝根,將來務必替他找一房能夠成家把業的好媳婦。如今天緣湊巧,現成有個小姑娘在這裏;老太太說,人品模樣兒,照她看,是沒有甚麼好挑剔的。只要託出一位夠面子的人來做媒,親事一定可以成功。震二奶奶,我家老太太託的是你,還親自替你留下了媒禮。」 震二奶奶聽到一半,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所以四姨娘在說後半段時,她聽而不聞,只在心裏琢磨。這件事輕許不得,是不須多想就知道的;她在琢磨的是,自己應該採取怎樣的一種態度?要決定這一層,又得先自問有幾種態度可採? 一種是婉言辭謝;但決不可行!且不說至親,就是泛泛之交來請作伐,除非有特殊的窒礙,不便開口,亦無拒絕之理。 一種是存心敷衍;好歹先答應下來,辦得成、辦不成再說。這樣的態度,有欠誠懇,也不宜施之於至親。 一種是盡力而為;看起來這是唯一的相待之道。不過,話說幾分,亦有講究,只能見機行事了。 待她剛想停當,四姨娘的話也快說完了;聽得最後一句,不由得雙手亂搖,「使不得,使不得!」她說:「這時候那裏就談得到媒禮了?」 四姨娘也是極能幹的腳色,機變極快,「媒禮也不過說說而已!」她說:「實實在在是老太太的一點『遺念』,不過,憑良心說,老太太待你可真是不同,照我看,就是給你留的一份最好!」 長輩去世,將生前服御器用,分贈親近的晚輩,名為「遺念」;旗人原有這個規矩。本乎「長者賜,不敢辭」之義;而且有這樣鄭重的意思在內,自然逼得震二奶奶非受不可了。 等把錦葵捧來的一個包袱解開,裏面一大一小兩隻古錦盒子;四姨娘先開大的那個,裏面是一雙玉鐲;白如羊脂,碧如春水,色澤正而且透,確是罕見的上品。 小的一隻之中,是一枚押髮,拇指大的一片紅寶石,四周金絲纍鑲,不但名貴,而且精緻,震二奶奶一看就愛上了。 「老太太賞我這麼好的東西,教我心裏怎麼過得去?」震二奶奶說:「我看,給我換兩樣別的;這些東西留著將來給阿筠添妝吧!」 「不相干!各有各的。」四姨娘將那枚押髮拈在手裏,「你的頭髮好,正配使這個!」說著,便走到震二奶奶身後,要替她將這枚押髮戴上。 曹李兩家的女眷,雖在旗籍,卻是漢妝;震二奶奶梳的不是「燕尾」,仍是墮馬髻。她確是生了一頭好頭髮,雖有服制,不施膏澤,亦如鍛子一般又黑又亮,襯托得押髮上的紅寶石,格外鮮艷奪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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