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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震二奶奶點點頭;嬝嬝娜娜地踏出來,向一直跪在那裏的李煦請個安,低聲說道:「舅公,該行禮了。」

  「是,是!這該姑太太領頭。」

  「是!」震二奶奶向楊立升說:「傳鼓!」於是三通鼓起,院子裏樂聲大作;震二奶奶與連環從白幔後面將曹太夫人扶了出來,但見一身縞素,頭白如銀,雖然面現哀戚,而神態自然從容,在男左女右,兩面觀禮弔客的一片肅穆之中,走到拜墊前面站定;接著,大姨娘領先,李家的女眷連阿筠、琳珠在內,在靈桌西面的草荐上跪齊,震二奶奶向鳴贊遞個眼色,示意贊禮。

  鳴贊有意討好,高聲唱道:「晉爵!」

  吳嬤嬤便將一個黑漆方托盤捧了過去,上有一盅酒、一碗飯、一杯茶;連環一時茫然,不知該取那一樣?不免手足無措。

  「酒!」曹太夫人輕輕說了一個字。

  連環使用雙手捧酒遞上;曹太夫人接過來,高舉過頂;然後交給另一面的震二奶奶,捧到靈前供好。

  接下來獻飯、獻茶,然後上香;震二奶奶扶著曹太太跪了下去,只聽她喊一聲:「娘!」隨即伏在拜墊上嗚咽不止。

  這一來,李家的女眷,自然放聲舉哀;襯著院子裏的樂聲,哭得十分熱鬧。於是便有幾位善應酬的堂客,如蘇州府的夫人、臬司的二姨太、巡撫的居孀住在娘家的大小姐,上來勸請節哀。等曹太夫人慢慢住了哭聲,行完禮起身;便是震二奶奶磕頭;接下來才是李家大小依序行禮。禮畢樂止,恢復了一片喧嘩;都在談論,李太夫人有這麼一個女兒,才真是福氣。

  到這時又該「知賓」忙了,分頭招呼入席。接三照例是麵席,但李家供應的是整桌素筵;「知賓」還秉承李煦要讓「弔者大悅」的一番待客之誠,私下告訴貪杯的賓客,備得有上好的花雕,「這是喜喪!」知賓為人解嘲;同時暗提警告:「只要別喝醉了,小飲無妨!」

  於是,這一頓麵席從未初吃到申正;冬日天短,暮靄將合,就該預備「送三」了。

  其時佛事早已開始。按旗人的規矩,唪經論棚,京中講究僧、道、番、尼,四棚俱全,番是喇嘛,外省缺如,所以李家這天只有三棚經,一棚尼姑,就在靈堂東面;一棚和尚,設壇靈堂正對面;還有一棚是玄妙觀中請來的七七四十九名全真道士,在晚晴軒中鋪下法壇,要打一場七晝夜不停的解冤洗業醮──這是李煦早就說過的了,只為老太太健在,怕作法事響動法器,驚動了老人家;如今正好順便了卻這一頭心事。

  這三棚經,此起彼落,從無中斷;加上內有滿堂弔客,外有滿街等著看送三的街坊,人語喧闐,鐃鈸齊鳴,那種像要把屋子都翻了過來的熱鬧兒,令人恍然有悟,甚麼叫繁華?這就是!

  「時候差不多了吧?」又回到內賬房坐鎮的震二奶奶,將楊立升喚了來說:「送了三還得放燄口;至親好友都要等『召請』了才走,這麼冷的天,似乎過意不去!」

  「說得是!在等冥衣鋪送紙紮的傢伙來。」楊立升答說:「老爺昨兒才交代,凡是老太太屋子裏動用的東西,都得照樣紮了燒化;東西太多,分五家鋪子在趕,大概也快到了。」

  「四姨娘,你看怎麼樣?」震二奶奶轉臉問道:「我想少幾樣也不要緊;橫豎出殯的時候還可以補。」

  「一點不錯!」

  「那,楊總管,請你務必多派人去催,有多少送多少來!送來了,不必請進屋,就在外面擺隊,接上送三的隊伍,免得多費工夫。」

  「是!」

  楊立升領命而去;幸好冥衣鋪已將旗人所稱的「燒活」送到,在滿街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之下,但見從綠呢大轎到李老太太愛鬥的紙牌,無所不有,皆是綵紙所紮,玲瓏逼真,引得看熱鬧的一擁而上。紙紮的玩意經不起擠,急得經手此事的錢仲璿直喊:「縣衙門的哥兒們在那裏?」

  於是長、元、吳三縣派來的差役,舞著鞭子,大聲吆喝著來彈壓。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排出一條可容「導子」行進的路來。

  於是四名司大鑼的「紅黑帽」,倒過鑼鎚,在鑼邊上輕擊三下,取齊了節奏,一齊下槌,噹聲大響聲中,跪在靈堂前面的李家女眷,放聲舉哀;外面的鑼聲響亮,號筒嗚嗚,加上「迷哩嗎啦」的鎖吶,引導一對白紙大燈籠,往西而去;隨後便是帶「頂馬」、「跟馬」的「綠呢大轎」與上百樣「燒活」;再後是送三的男客,每人手裏執著一股點燃了的藏香;再後是三十一名身披袈裟、手執法器的僧眾,最後才是喪主、兩名小廝扶掖的李煦,後面跟著李鼎;手捧拜匣,裏面是一份「李門文氏」到陰曹地府的「路引」。緊跟在他身邊的是柱子,手裏抱著一條全白的毛氈,因為李鼎忽然感冒,受不得涼,得替他預備一樣禦寒之物,必要時好用。

  當然綴尾的還有一班人,是執事與李家的下人,捧著拜墊之類的用品,空著手的也持一個小燈籠,亮紗所製,上貼一個藍絹剪成的「李」字。

  出了巷口往北,是一處菜畦;經霜的白菜已經拔乾淨,楊立升亦早就派人將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地方很大,但燒活太多,不能不胡亂推疊在一起;等鋪好拜墊,李煦父子向西跪下,和尚先唪一遍經;大和尚用梵音抑揚頓挫地唸完了「路引」,開始舉火。

  一霎時烈焰飛騰,風聲虎虎,加上「噼噼啪啪」的乾竹子爆裂之聲;這個有聲有色的場面,吸住了所有弔客的視聽;沒有人想到李家的喪事,心裏浮起的是一種無可究詰其來由的很痛快、很舒泰的感覺。

  突然間傳來呼喊:「老太太,你可走好啊!弟妹、琪珠,你們倆可看著老太太一點兒!」

  李煦勃然色變,急急回頭去望;其餘的人,包括僧眾在內,亦無不向東面望去,只見一個中年漢子,邊哭邊喊,飛奔而來。

  「這是誰啊?」有個弔客低聲問。

  「是李家的人;都管他叫紳二爺。」有人回答:「一向瘋瘋癲癲的!」

  ***

  「挺圓滿的一場功德,臨了兒叫那個紳二爺攪了局!」震二奶奶滿面懊惱地說。

  「其實也沒有甚麼!他的話也沒有說錯。」曹太夫人平靜地說,「他一回家正趕上送三;想起老太太平時對他的好處,急急忙忙哭著來送,就是有良心的。若說送老太太,就不能提小鼎媳婦跟琪珠,這是誰定的規矩;說這話的人,自己心裏先就有病。」

  「都像老太太這麼說就好了!」

  「對了!都得像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也少好些是非。」曹太夫人問道:「賞號開了沒有?」

  「自然開了。」震二奶奶說:「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個面子。」

  「哼!」曹太夫人聲音是冷笑;表情卻是忍俊不禁似地,「明是你慷他人之慨,花不心疼的錢,自己買好兒,倒說替我做面子。」

  「自然是替你老人家做面子;就是我買好兒,也是替老太太做面子。李家上上下下不都在說:到底是姑太太調教出來的,強將手下無弱兵;若非姑太太格外寬厚,震二奶奶敢這麼大方嗎?」

  「你們聽聽,」曹太夫人向丫頭們說:「都是她的理!」

  丫頭們都知道,其詞若憾,其實深喜;所以個個含笑不答。

  「老太太安置吧!」震二奶奶說:「這一天累得可真夠瞧的!」

  老年人愛熱鬧;曹太夫人倒是倦了,卻捨不得去睡,「還沒有『召請』呢!」她說:「你忙你的去吧!答應了給人家幫忙,可別躲懶。」

  震二奶奶心想瑜珈燄口一完,還有一頓宵夜;打發弔客、打發和尚;歸拾動用什物,還有許多瑣碎事務,少不得會有下人來請示,四姨娘一個人一定忙不過來,得幫著她料理料理,累了一天,也落個全始全終的好名聲。

  於是她說:「既如此,我可走了。不過『召請』供茶燒紙,老太太就不必出去了。」

  「好吧!」曹太夫人說:「料想不允你這句話,你也不會走。」

  震二奶奶微笑著,將秋月招到一邊,悄悄叮囑:「想法子哄老太太早早上床」,才又帶著丫頭回到花廳內賬房。

  剛坐定下來,喝得一口茶,只見李鼎走了來說:「表姊,我父親著我來請表姊,有件事非得求表姊不可。」

  「喔!」震二奶奶問:「舅公這會在那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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