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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這倒也是實話,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氣。」曹太夫人從容說道:「可是,在這裏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一半就好了!」

  「這,姑太太請放心。」大姨娘趕緊聲明:「請了二奶奶來主持,自然事事聽她的。」

  「你們聽她的,她也要拿得出來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煩地說:「有兩句話,我想先說在前頭,第一、『主賓』不能『相禮』;『相禮』不能『主賓』,震兒媳婦只幹一樣還差不多。」

  世家大族的婚喪喜慶,都按朱文公的「家禮」行事,喪家延親友一人,專典賓客,謂之「主賓」;延知禮的親友一人,凡喪事都聽他處置,請之「相禮」。不過李煦請震二奶奶襄助,卻非專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說:「以『相禮』為主;『主賓』為輔。將來有幾位堂客來,譬如吳中丞的老太太來了,我想非要勞動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那當然。」曹夫人說:「既然大哥要她兩樣都管,那就只能打打雜,還是大家商量著辦。」

  「凡事還是二奶奶為主,自然總有人幫她,姑太太說第二件吧!」

  「第二件事,我原來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殯回去,讓震兒媳婦先回南京──」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搶著說:「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這樣,過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臘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能這樣,自然最好。」

  「好!我先謝謝二奶奶。」說著,李煦起身,兜頭一揖。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避開。

  「既然說停當了,你就跟著兩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囑:「記著,凡事商量著辦,別逞能!」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說:「我有甚麼能好逞?不過跟幾位姨娘學著一點兒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說道:「我已經叫人把花廳收拾出來了,請二奶奶就治公吧!」

  ***

  震二奶奶很聰明,知道舊家世族,亦有許多「城狐社鼠」盤踞著,架弄哄騙,明侵暗蝕,其弊不可究詰。自己只是受託料理喪事,並非替李家整頓積弊;而況又是一個短局,就有此意,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料理,貿貿然就去揭此輩的底細,落得虎頭蛇尾,徒然留下話柄而已。

  不過,既受重託,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注視:都說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幹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點甚麼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給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們略有三分忌憚之心,自然遇事巴結,既有面子,又不傷和氣,豈不甚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緊守著曹太夫人的「別逞能」之誡,到得花廳就聲明:論人,個個陌生,不知孰長孰短;論事,件件生疏,不明來龍去脈,所以遇著下人回事,仍請四姨娘發落,遇到疑難,商量著辦;或有所見,直陳無隱。四姨娘聽她說得在理,跟大姨娘商量之後,決定照她的意思辦。

  這一來,震二奶奶成了名符其實的「客卿」,只坐在那裏替四姨娘出主意。第一個主意是,按名冊重新分派職司,某人照著何處,某人專司何事;特別定下輪班交接的規矩,務期勞逸平均。又說數九寒天,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應當格外體恤。當下商定,後半夜另加一頓點心;多發一個放在腳爐中取暖用的炭結。

  就是這個主意,贏得了李家下人一個心服口服;吳嬤嬤便即提出警告:「你們別當曹家震二奶奶是好相與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錯,只怕四姨娘也護你們不得!」

  楊立升也說:「接三是姑太太的事;上頭交代了,一點馬虎不得!震二奶奶是這麼體恤大家,大家也得捧捧震二奶奶!務必放出精神來,好好辦事。廚房、茶箱是自己人,不用說;鼓手跟『堂名』是誰接頭的,千萬先關照:第一、不許弄些糟老頭子、小孩兒來湊數;第二、不許躲懶;第三、不論動用的傢伙、身上的衣服,必得乾淨整齊!」

  原來照北方跟旗人的規矩,道是死者在亡故三天以後,會登上望鄉台遙望家鄉,乃至戀家不捨,魂兮歸來,故有「接三」之舉。第一件事當然就是上供,名為「開烟火」,照例由已嫁之女盡這番孝心;由於這是第一次為死者上祭,所以無形中便成了第一次正式受弔;喪禮的風光,亦就是第一次展現。

  接三的禮儀,始自正午;弔客雖在近午方到,執事卻一大早就進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見門樓上紮起素彩牌坊,照牆上亦掛滿了藍白綢子的綵球;門前八名接待賓客的家人,一個個腰板挺得筆直,在呼嘯的西北風中,格外顯得精神十足。

  大門自然開得筆直,望進去白茫茫一片,直到靈堂,燭火閃耀,香烟飄揚,舉哀之聲,隱約可聞;往近處看,大門內六角架子上支著一面大鼓,亦用藍白綢子點綴得極其漂亮,權充「門官」的鼓手,來頭不小,是李鼎所養過的一個戲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之家,無不識得此人。

  從去年春天離開李家,魏金生便帶著他的「水路班子」在江蘇的蘇、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碼頭,到一處轟動一處,著實攢了幾文。這一次是應常熟錢家之邀,來唱重修宗祠落成的堂會,得知李家老太太之喪,特地趕來磕頭,為楊立升留住,充當這個差使。

  約莫巳末午初,第一位弔客到了,是管理滸墅關的內務府員外郎喀爾吉善;等他一下了轎,魏金生掄起繫著白絨球的鼓槌,「鼕、鼕、鼕」三下,由輕而重,由徐而疾,然後一陣猛掄;引路的家人便高舉名帖,帶著喀爾吉善,直到二廳,高聲唱道:「滸墅關喀老爺到!」於是堂名細吹細打,請來「支賓」的四位親友之一,專管接待旗人的織造衙門的烏林達,躬身趨迎,陪著到靈前上香行禮。等贊禮的一開口,李煦、李鼎父子立即在靈桌右面的草荐上磕頭回禮;白幔後面亦便有婦女舉哀之聲,其中有曹太夫人、有阿筠、有連環、有琳珠、還有些善哭的丫頭、老婆子;當然也有李煦的妾,只得五、六兩姨娘──四姨娘在花廳內賬房;大姨娘監廚;二姨娘因為跟四姨娘爭權嘔了氣,說是肝氣犯了,疼得滿床打滾,不曾來陪靈。

  弔客行完了禮,李煦父子照規矩磕頭道謝。喀爾吉善到任未幾,他也是正白旗包衣,漢姓亦是李;又知李煦謀過他的現職而未能如願,怕他記恨,所以格外恭敬,以伯父之禮事李煦;照旗人的習慣,稱之為「大爺」。

  「大爺,不敢當,不敢當!」他也跪了下來,大聲說道:「老太太好福氣!一生享盡榮華;身後孝子賢孫,替她老人家辦這麼體面的白事!」

  「父母之恩,那裏報得盡?盡心而已!」

  喀爾吉善還想寒暄幾句,門鼓卻又響了;烏林達便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有個家人用擦得雪亮的雲白銅盤子,捧來一根細白布撕成的帶子,其名謂之「遞孝」,本應接來繫在腰上;喀爾吉善為表示情分不同,要了一件白布孝袍來穿上,自居於喪家的晚輩。然後由烏林達陪著,到了客座,茶箱沏來一碗六安瓜片;擺上四碟素點心,是熱氣騰騰的蒸食;菜泥包子、花素燒賣、芝蔴松子餡的蒸餃、棗泥核桃方糕。

  「真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喀爾吉善咂著嘴說:「光說這四樣素點心,只怕江南除了這李府上跟金陵曹家,再沒有第三家能拿得出來!」說著又吞了一個菜泥包子。

  「喀公鑑賞不虛!」烏林達答說:「這四樣素點心,真是曹家一位當家的奶奶,指點這裏的廚子做的。」

  「喔!對了!今天是曹太夫人替這裏的老太太開煙火。」喀爾吉善問道:「曹家兩番大故,莫非豪奢如昔?」

  「自然不如從前了!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

  巡撫衙門的午炮,恰似接三祭典開始的信號。首先是魏金生擂了一通催促執事的鼓;也通知了男女弔客,從各處集中到靈堂來觀禮;及至二通鼓響,執事皆已齊集,一桌極整齊的祭筵,由本來在陪客的震二奶奶趕了來,親自看著,擺設妥當。然後,她一隻手扶著靈桌,喊一聲:「楊總管!」

  楊立升正站在簷口照看,立即閃出來答應:「楊立升在!」

  「諸事齊備了?」

  「是!」

  「都檢點過了?」

  「早就檢點過了。」

  「好!多承大家費心。」震二奶奶又問一句:「可以上供了吧!」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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