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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中午,凡是李家親戚、世交、僚友,都已接到報喪條;弔客越來越多,大廚房開流水席忙不過來了。

  臨時找了兩家大館子供應,鬧哄哄地直到起更時分,弔客方始散去。李煦是早就倦不可支了,但仍不能不強打精神,細問喪事,不然不能放心。

  綜辦喪事的是李煦的另一個總管錢仲璿;此人能言善道,八面玲瓏,李煦凡有對外接頭之事,都歸他管。七年前李煦的髮妻韓夫人病歿,就是他辦的喪事,所以這一次仍由他一手經紀。

  「看了一副板,是沙枋獨幅,討價三千銀子,還到兩千五,還不肯鬆口──」

  「依他的價兒就是。一棺附身,最後一件事了,不能讓大奶奶,有一點委屈。」

  「不過有人議論,老爺似乎不能不顧。」

  「議論甚麼?」李煦瞪著眼問。

  「沙枋還則罷了,難得的是獨幅。」錢仲璿說:「強過老太太的壽材,於道理上是欠缺了一兒點。」

  別樣閒言閒語都可不理;議論到這一點,李煦不能不顧,脫口問道:「那麼,你說該怎麼辦呢?」

  「只有借老太太的壽材,讓大奶奶先用;把那副板定下來,另挑日子來合。」

  「這行嗎?」

  「如何不行?」有個李煦最賞識的「蔑片」田子密,外號「甜似蜜」的接口:「江南的風俗,『借壽添壽』,壽材原作興出借的。少夫人既不永年,餘壽必多;添在老太太的身上,是件再好不過的好事。」

  聽這一說,李煦始釋然:「好,好!」他連連點頭:「借壽添壽,准定借老太太的壽材。」

  「若是這樣子,事情就更順手了。」錢仲璿說:「大殮要挑單日,明天不入殮,後天不行,就得大後天;用那副獨幅合材,一天的工夫不夠。天氣太熱,法身不便;如今是可以在明天挑時辰了。」

  「那就挑吧!陰陽生呢?」

  「陰陽生算過了,明天只有兩個時辰:一個是下午申時,一個是今天半夜裏的丑時。要請老爺的示。」

  「你們看呢?」

  「不如半夜丑時,天氣涼爽,辦事麻利。」

  「照立升看,也是丑時好!」楊立升接著「田似蜜」的話說。

  午夜過後的丑時大殮,是太侷促了些;但想到縊死的形相可怕,天氣又熱,真不如早早入棺為安!所以李煦也同意了。

  這就無法細細議及其他;因為離大殮時刻只有兩個多時辰,而壽材猶寄存在葑門延壽庵,必得即刻去起了來,此外還要傳齊各類執事,通知家下人等誰該送殮,誰該避煞,種種瑣屑,都得費工夫才辦得周全,沒有說話的空閒了。

  話雖如此,商量了兩件事,李煦早就交代過喪禮務必風光,花錢不必顧慮。而有兩樣東西,就有錢也不是叱嗟可辦的:一是大殮之時,披蔴帶孝的兒女:二是鼎大奶奶尚無封典,神主牌上光禿禿地沒有銜頭,不夠體面。

  「沒有封典不要緊!」甜似蜜說:「花個一兩吊銀子讓世兄捐個職銜就是。」

  「我也這麼想。」錢仲璿說:「只是遠水不救近火,等『部照』發下來,不知是那年那月了?」

  「這怕甚麼,藩庫『上兌』,有了『實收』,就算捐了官了,很可以大大方方地寫在神主上。」

  「是極!是極!」李煦連連點頭:「子翁,你看捐個甚麼樣的官?」

  「太低不好看,總得五品;六品稱『郎』,五品稱『大夫』;『奉政大夫』貤封妻室是宜人,也很風光了。依我看,世兄不如捐個知州,也算有個外官的資格在這裏;將來在皇上身邊歷練兩年,放出來當直隸州,一過班就是『四品黃堂』了。」

  「是極!是極!」李煦又是連連點頭,轉臉向錢仲璿說:「明天拿我的片子去看江大人;把大爺的履歷也帶了去,說我拜託江大人交代下去,讓經歷司算好了來兌銀子,提前報一報,好教『部照』早點兒下來。」

  「是!」錢仲璿說:「可不能再伺候老爺了。大奶奶靈前沒有人,不如揀個小丫頭,認為義女,也是一法。請老爺斟酌。」說完,匆匆退了出去,忙著派人到延壽庵去起壽材。

  李煦心裏在想,錢仲璿這個主意很可以使得,不過不必找小丫頭;現成有個琳珠在那裏。一大早帶回來問話之後,自己曾許了她的,自今以往,一定另眼相看,只不可再說「夢見老爺來看大奶奶的話」。如今拿她作義孫女,既擡舉了她的身分;也讓兒媳在九泉之下能聽人喊她一聲:「娘!」豈非兩全其美之事。

  當然,這在琳珠是求之不得的事;即時給李煦與姨娘們磕了頭,改了稱呼。但還不能給老太太去磕頭──鼎大奶奶的死訊,不但在老太太面前瞞得鐵桶似地;而且託詞屋子漏得太厲害,得要大修,將老太太移往別墅去了。琳珠如果現在去磕頭,問起來是怎麼回事?豈不把西洋鏡都揭穿了?

  「難得琳珠孝順大奶奶,自己願意替大奶奶披蔴戴孝!她就算是大奶奶的女兒了,也替我跟幾位姨娘都磕了頭了!從此刻起,」李煦鄭重其事地吩咐楊立升與吳嬤嬤:「你們切切實實傳話下去:管她叫琳小姐好了!」

  「那就不能再住下房了!」吳嬤嬤接著說:「得按曾孫小姐的規矩替她鋪房間。可還是住晚晴軒?」

  「先在晚晴軒守靈;等大爺回來了,把她挪到四姨太那兒。」

  「是!」吳嬤嬤擡眼遙望著:「鼎大爺只怕已經從熱河動身!回蘇州來了。」

  ***

  重陽前一天,李煦才接到李鼎從熱河所發的一封家信,亦喜亦憂,心裏亂糟糟地不辨是何滋味?他所想到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得趕緊去告知九十三歲的老母。

  四月十八,李家專門上京送奏摺的家人曹三回蘇州,才知道太監魏珠傳旨,命李鼎送丹桂二十盆至熱河行宮,限六月中要到。這叫做「欽限」,一天都耽誤不得,李煦是走慣了這條路的,由蘇州坐船,沿運河北上到通州,總得二十天;然後起旱進京,出口到熱河行宮,總得十天。天時入暑,趕路都在一早一晚;而且河水也淺,得寬訂程限。李煦給兒子四十天的工夫;端午節起身,限六月十五非到熱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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