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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煦不接漆盒只接信,小小的綵色信封,長祇三寸,寬約寸許;封面上寫的是「敬留英表姊妝鑒」。李煦不由得一驚,遺書不留給丈夫;留給嫁在曹家的「英表姊」,莫非是細訴尋短見之由?

  不過,細想一想,心懷一寬;因為信未封口,便表示其中並無不足為外人道的話。於是,急急抽出細看。字很小,不過他的眼力很好,仍能看得很清楚。

  信中說,她是外強中乾,表面看來沒有甚麼,內裏虛弱,唯有自知,「流紅之症」,一直未癒。久病厭世,又以這麼一大家人家,她以「冢婦」的資格,主持中饋,實有難以為繼之勢。倘或出了甚麼紕漏,有負「堂上老親」;不如一死以求解脫。又說「千年無不散的筵席」,為今之計,總宜及早尋個退步;這年春天,同榻深談,所說的話,想未忘懷;切盼「英表姊」能夠找個機會,「婉稟兩家堂上」。如果此事能夠實現,「含笑九泉,一無所憾。」又說公公待她極好:不能侍奉九十三歲的「老太夫人歸天」,尤為莫大的不孝之罪!

  「唉──!」李煦這口氣嘆得特別長;因為實在是鬆了一口氣:「真是想不開!你看,你找人講給你聽,看大奶奶死得冤不冤?」說完,順手把信遞了給吳嬤嬤。

  其時早已傳過雲板──一塊雲頭花樣的厚銅片,敲起來聲沉及遠,俗稱「打點」;富貴巨家,凡有緊急大事,須召上下人等集合時,以雲板為號,猶是鐘鳴鼎食的遺意。不過天色微明,忽傳雲板,沒有好事;先當火警,看清了不是,難免猜疑,相互低聲探詢:「莫非老太太中風了?」

  只有極少數接近上房的婢僕,知道喪事不出在老太太靜養的西院;而出在東面的晚晴軒。於是二總管溫世隆帶了兩個小廝,跟吳嬤嬤的媳婦都趕了來聽候使喚;那時恰是吳嬤嬤跟琳珠四處找遍找不著琪珠的時候。

  「會到那裏去了呢?」李煦焦躁地說:「給我四下找!好好兒找!」

  「只怕也尋了死了!」琳珠接了句口。

  沒有人答她的話,但都接受了她的話;於是找空屋、床角、門背後、井裏,只注意可尋死的地方;最後是在花園的荷花池子裏找到了琪珠。

  找到已經沒有氣了。不過還是盡了人事;找了口大鐵鍋來,闔在池邊空地上,拿屍身翻過來撲在鍋底上面,溫世隆自己動手,輕壓背脊,口中倒是吐出來好些泥水,不過救是早就救不活了。

  「死得好,死得好!好個殉主的義僕。只可惜,折了我一條膀子!」說著,轉過身來,遙望著鼎大奶奶的臥房,放聲一慟。

  下人自然都陪著垂淚。等他哀痛稍止,總管楊立升勸道:「出這麼一件事,真是沒有想到。大奶奶的孝順賢惠,上下無人不知,難怪老爺傷心;不過老爺一家之主,千萬保重。再說喪事怎麼辦,也得老爺吩咐下來,才好動手。」

  「怎麼辦?反正不能委屈死者!」

  這表示一切從豐,楊立升答應一聲「是!老爺請先回上房吧!」

  這時吳嬤嬤已叫人絞了一把熱手巾來,親自送給李煦;同時輕聲說道:「這件事只怕得瞞著老太太!」

  「啊!」這下提醒了李煦,立即向楊立升問道:「人都齊了?」

  「早就伺候著了,該怎麼跟大家說,得請老爺的示。」

  「喏,大奶奶有封遺書,在吳媽那裏!你把大奶奶為了當家責任太重,身子又不好,以致尋了短見的因由,跟大家說一說。頂要緊的一件事,千萬別到處胡說,傳到老太太耳朵裏,她最疼孫媳婦;一知道了要出大事!立升,你可仔細著,倘或誰不謹慎,闖了大禍,我只唯你是問!」

  「是!」楊立升誠惶誠恐地回答了這一句話,轉臉向吳嬤嬤說:「老嫂子,你可也聽見了老爺的話了!闖了禍,大家都是個死!這會兒,這裏暫時交給你;我得先把老爺的話,切切實實去交代了。」

  說完,匆匆而去;李煦定定神細想了一會,覺得還有件要緊事要做,便即說道:「吳媽,你把琳珠帶來,我有話說。」

  吳嬤嬤知道,他要問的話,只有琳珠才能回答;自己很可以不必夾在裏頭,因而答一聲:「是!讓琳珠先跟著老爺說,我料理了大奶奶『動身』,馬上就來。」

  「好!快一點就是。」

  等李煦剛一轉身,吳嬤嬤喊住他說:「老爺,請等一等。我看大奶奶的鑰匙在那裏,請老爺帶了去。再請一位姨娘來坐鎮;大奶奶屋裏東西很多,慌慌亂亂的,只怕有人眼皮子淺,手腳會不乾淨。」

  李煦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等他接過鑰匙,帶走了琳珠;楊立升宣示已畢,派了好些中年僕婦進來,自然是歸吳嬤嬤指揮;但見她大馬金刀地在堂屋門口一坐,只動口,不動手,直待她媳婦來回報:「該請和尚來唸『倒頭經』了!」方始進屋察看。

  帳子撤掉了,空落落的一張碩大無朋的床上,躺著身軀嬌小的鼎大奶奶,臉上蓋一方絹;雙腳套在一隻斗中。屋子裏的字畫陳設都收掉了;花團錦簇的一間「繡房」,像遭了洗劫似地,滿目悽涼。

  吳嬤嬤走到床前,將白絹揭開來看了一眼,「似鮮花兒一朵的人,誰想得到會是這麼一副口眼不閉的難看相!」她在心中自語:「鼎大爺回來,只怕有一場大大的風波。」

  ***

  及至天色大明,已有親友得知消息,絡續趕來慰唁。李煦從康熙三十二年放蘇州織造,至今二十七年;親族故舊先後來投奔的,總有二、三十家,平時沒有機會上門,只有逢年過節,婚喪大事,才得見李煦,一伸敬意;又都知道李家的這位少奶奶,從她婆婆一死,便接掌了當家的重任,除了公公以外,上有老太太與五位姨娘,下有成群的婢僕,虧她能處得毫無閒言,故而極為李煦所看重;如今年輕輕的死於非命,李煦的悲痛懊惱之深,可想而知。這樣,既來了亦就不便只泛泛地勸慰一番;那怕沒有話,也得多待些時候,以示休戚相關。

  事實上,弔客似乎也說不上話;只聽李煦不斷地拭淚,不斷地談他的兒媳婦,如何賢惠,如何能幹,道是「我這個兒媳婦,比我兒子強十倍;諸親好友,盡人皆知。不想白頭人來哭黑頭人;寒舍的家運,怎麼這麼壞!」說罷又放聲大哭。

  這副眼淚來自別腸,無人知道;說他出於哀傷,不如說他出於痛悔。想想自己是六十六老翁了,一但不測,偌大的一筆虧空,立即敗露,登時便是傾家之禍;所以連日來苦思焦慮,要趁自己精神還健旺的時候,把這個大窟窿補起來;其事艱鉅,正要倚仗這個得力的幫手時,不道出此一段奇禍!看來家破人亡,就在眼前,安得不有此放聲大慟?

  親友不知道他有此隱衷,只多少覺得公公哭兒媳婦是這等哭法,似乎少見;打聽鼎大奶奶尋短見的緣故,道是為了深懼不勝當家的重任,一死以求解脫,彷彿也有點不近情理。因此,若非真有等不得的事要辦,都願意稍作逗留,希冀著或者有甚麼新聞可聽。好在旗人原有「鬧喪」的習俗,留著不走,不但不會惹厭,且是幫襯場面,反為主人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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