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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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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此,她也發抖了:「去啊!」琪珠很吃力地慫恿:「你不是甚麼也不怕的嗎?」 這句話很管用,琳珠的膽氣一壯;記起一句蘇州的俗語:「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由得衝口答道:「我去!」 將燭台放在後房門口,燭火照出夾弄口極鮮艷的一幅門簾;白緞面子繡出一棚紫葡萄;下垂一架用金色鍊子拴著的紅嘴綠鸚鵡;棚架上一頭弓起了背的波斯貓,虎視眈眈地望著鸚鵡。簾幅之下還有花樣,叫甚麼「潘金蓮大鬧葡萄架」──為這幅門簾,恩愛小夫妻倆大起交涉,鼎大奶奶不准掛,說傳出去惹人笑話;「鼎大爺」道是房幃之中,得閒人不得到,掛之何礙,又道這幅門簾上的花樣,有兩樣好處:一是鎮邪,有它在,不怕金珠寶貝會被「鐵算盤」算了去,這倒是鼎大奶奶聽人說過的,她自己十來口放緊要東西的箱子,便都有仇十洲的春冊壓箱底;再是避火,鼎大爺說火神菩薩原是女身,而且是未出閣的大姑娘,幾曾見過赤身露體的男人?一見自然羞得滿臉通紅地逃走,這火又那裏燒得起來?鼎大奶奶聽這話新鮮,不過也不能說是沒道理;終於還是如了鼎大爺的願。不過,一聽說有到得了她這間房的至親內眷來作客,頭一件事就是叫丫頭換夾弄門簾。 琳珠平時最愛搶這件差使,因為換下來可以細看,就不看下面的花樣;光是那架鸚鵡的配色,就教人越看越愛。可是,這會兒卻望著那幅門簾發愁,幾番伸手,始終不敢碰它。 「琳珠!你膽也跟我一樣──」 一激之下,琳珠猛然伸手;入眼是一雙懸空的腳!琳珠一看,心膽俱裂,但居然能撐持著,牙齒打戰,雙眼發直,從不信眼前所見的虛幻感覺中,擠出來一個確信不疑的真實。 「琪珠,」她回身說道:「看來你早就知道了?大奶奶會上吊。為甚麼?」 琪珠的眼睛,先是睜得好大;然後閉上。奇怪地,她的身子不抖了:「冤孽!」她睜開眼來說:「你看老爺在那位姨娘屋裏,趕快去稟報!」 「甚麼說法?」 「我不知道。」琪珠搖搖頭;但緊接著又改了口:「只說鼎大奶奶上了吊。別的話都不用說。」 *** 聽得琳珠來報,李煦透骨冰涼,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如今只有一件事頂要緊,保自己,保全家的平安。 「琪珠呢?」李煦問說:「她為甚麼不來?」 「她,她在晚晴軒。」 李煦起身就走;一出了四姨娘的屋子,只見總管之一的楊立升,管家老媽吳嬤嬤都已得到信息,趕來伺候了。 「你們看,這個家運!」李煦稍停一下,又說了一句:「傳雲板!」 說完又走,以眼色示意,讓吳嬤嬤跟著來。到了晚晴軒;只在為琳珠所毀的那扇窗前張望,正好遙對放在前後房門口、夾弄前面的燭台;視線所及,卻無琪珠的影子。 「琪珠!」琳珠在喊了,「琪珠!」 隨後趕到的吳嬤嬤也幫著喊:「琪珠,琪珠!」 不見琪珠出現,也沒有聽到她應聲。李煦緊閉著嘴透了一口氣,向吳嬤嬤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你跟琳珠兩個人進去看看!看大奶奶身上,梳粧台抽斗裏,枕頭下面,留下甚麼紙片兒沒有?快去。」 「是!」 吳嬤嬤見多識廣,心知事有蹊蹺;這樁差使要做得乾淨俐落,惹不得一點嫌疑。所以一進屋子,先命琳珠將所有的燈燭全都點上,照得內外通明,好讓在窗外的李煦看清她跟琳珠搜索的細節。 於是先翻枕下,再看床前;退回來檢查梳粧台,將所有的抽斗都拉了開來,凡有紙片,不管是鼎大奶奶隨手記的一筆賬,還是一張禮單甚麼的,一古腦兒拿個福建漆的圓盒盛了,放在桌上。 這就該搜鼎大奶奶身上了。吳嬤嬤走到夾弄前面,一看那幅門簾,立即轉過身來,繃著臉對琳珠說:「趕快摘下來,包好,送到我屋裏。」 「這會兒就摘?」 「這會兒就摘!」 門簾一摘下來,吳嬤嬤顏色大變;顫巍巍跪倒在地,失聲嗚咽。 「大奶奶!你怎麼就去了呢?倒是為了甚麼呀!」她將臉埋在手掌中哭。 李煦在窗外頓足:「你別哭了!」他急促地說:「倒是快辦正事啊!」 積世老虔婆的眼淚,來得容易去得快;吳嬤嬤爬起身來,拿衣袖拭一拭眼;看琳珠已包好了那幅門簾,隨即說道:「你進去,把大奶奶的法身請下來!」 琳珠膽雖大,若說要她將上吊的屍首從繩子上抱下來,究不免還有怯意,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枉為大奶奶疼了你們!」吳嬤嬤罵過了,鼓勵道:「快去!我把你的月規銀子提一級,跟琪珠一樣。」 月規銀子提一級,才多二兩銀子,算不了甚麼;等級跟琪珠相並,以後不必看她的臉嘴,打還手,罵還口,那可是好事。看這份上,琳珠的膽也大了。 「只怕我抱不動!」 「大奶奶能有多重!來吧,我幫著你。」 於是吳嬤嬤取支畫叉,將用黃色絲繩結成的圈套叉住;琳珠抱著「法身」下半截,往上一聳,脫離圈套,由吳嬤嬤扶著抱了出來,直挺挺地平放在床上,隨手取塊繡帕,覆在她臉上。然後摸索身上,果然有封信在! 吳嬤嬤心頭一喜,拿著那封信,連同漆盒,一起捧到窗前,叫一聲:「老爺!」 李煦是等琳珠一進夾弄,便轉過身去了的;此時轉回身來,看到吳嬤嬤的右手,便來接信。 「是大奶奶身上找到的。」遞了信;又遞漆盒:「這是梳妝台抽斗裏的紙片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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