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一三


  「誰都知道,鼎大奶奶身邊四珠,最得寵的是一頭一尾:再說瑤珠的年歲也適合。不認瑤珠認琳珠,只怕不合大奶奶的心意。」

  「那麼,為甚麼認了琳珠呢?」

  王二嫂笑了,「大爺這話可真把人給問住了!」她是揶揄的神氣:「你不會去問老爺子嗎?」

  李鼎心頭一震!妻子的死因要問琳珠;琳珠何以能「飛上枝頭作鳳凰」,要問老爺子。兩件不相干的事,彷佛串連在一起了;而關鍵在琳珠。

  想到此處,恨不得即時能把琳珠找來,問個明白。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琳珠已經搬到四姨娘院子裡去住了──這也似乎是件不平常的事!李鼎在想。

  原來李煦娶過六房姨娘;除了李鼎的生母,順序第三的姨娘,早已亡故,現存五房,而以四姨娘為最得寵。倒不是因為四姨娘顏色過人,最美的是五姨娘;而是四姨娘知書能算,處事謹密,為李煦的一大臂助。

  他在想,父親跟四姨娘,常常深宵籌畫,某處應該如何打點;某筆款子可以挪來先用,事屬機密,不宜外人共聞。家中有的是空屋,何必把個不相干的琳珠挪了去,自招不便?

  意會到此,越覺事有蹊蹺,片刻都耐不下:「你總聽說了些甚麼吧!」他使勁搖撼著王二嫂的手:「我的好人!你就跟我說了吧!」

  越是如此,王二嫂越不敢說,「大爺,你別這樣子!」她有些發慌了:「我那會知道宅裡的事?」

  「琳珠沒有跟你說過?」

  「沒有!」

  「你也沒有問琳珠?」

  「沒有!」

  「可見得你撒謊。你們那裡的情形,你打量我不知道;大奶奶的一隻波斯貓走丟了,你們都當作一件新聞,那有這麼大一件事,你不問一問琳珠的道理。」

  王二嫂語塞,想想亦真無話可以辯解,只有垂著眼不作聲。

  李鼎也不作聲,僵硬的空氣,令人無法忍受;而那種難堪的沉默的本身,便具有強力的催促作用,王二嫂畢竟承認了。

  「談是談過的。她說她當時簡直是嚇傻了,所以問到那時候的情形,模模糊糊,說不上來。我又問她,老爺怎麼把你認作鼎大奶奶的乾女兒了呢?她說,老爺因她救火有功;若不是她跳窗進去,晚晴軒一燒起來,可不得了。」

  李鼎心想,這話就不對了,琳珠能夠一個人逾窗而入,從容救火;何致于一發現女主人自縊竟會嚇得連當時的情形都記不清楚?只怕不是記不清楚,而是不便細說;或者根本就是王二嫂的托詞。

  由於她已有警覺,李鼎覺得硬逼她說實話,是件不智的事,只能慢慢套問。點點滴滴,真真假假的情節,經一番過濾拼湊,李鼎多少瞭解了事實的真相;琳珠發現蠟淚延燒,勢將成災時,一面救火,一面喊「大奶奶」,結果是將琪珠驚動了來。兩人一起尋覓女主人的蹤跡,當琪珠發現,前後房門自內緊閉而鼎大奶奶不知去向時,嚇得渾身發抖;而夾弄中可能生變,卻又是她的指點。照這樣看,似乎鼎大奶奶會尋短見,已在琪珠的意料之中;然則琪珠之死在荷花池內,莫非是有人殺她滅口?

  「大爺!」窗外突然發聲;是柱子的聲音:「天可不早了。」

  「知道了!」答過這一聲;李鼎歉疚地向王二嫂苦笑:「多冤枉!半夜工夫,就這麼糊裡糊塗蹧蹋掉!」

  「別那麼說!」王二嫂急於脫身,半安慰地說:「往後少個人管,來去也方便;就怕你把我丟在腦後!若是起了這個心,千萬叫柱子來跟我說一聲兒,免得我牽腸掛肚。」

  「怎麼能丟得下你!」李鼎站起身來,從荷包裡掏出一枚足赤金錢,交到王二嫂手裡說:「這是皇上皇后拿來賞王公家的小孩兒用的。東西不算貴重,不過很難得,我也僅得了這麼一個,送給你玩兒。」

  只有一個,肯以相贈,足見情意之厚;王二嫂不由得就摟著他的脖子,把臉貼了上去。然後兩張臉相摩相轉;她長得跟李鼎一般高,轉正了正好親嘴。

  這使李鼎想起端午節前動身赴熱河;臨上船的那天清晨,也是連馬褂都穿上了,還跟妻子這樣子難捨難分。夫婦的恩情如此,就算世間無一事堪以留戀,至少她也要想一想丈夫,燈前月下,數不盡的輕憐蜜愛;莫非連這些溫馨的回憶,都無動於衷?那也就太不可解了!

  李鼎此刻已可以百分之百斷定,愛妻不但不會輕生,甚至從未有過輕生的念頭;而是別有不能不死的原因,這個原因是連丈夫面前都不能透露的──

  「不見得!」他自語著:「也許有信給我。」

  「大爺!」王二嫂嚇一跳:「你在說甚麼呀!」

  這一問,才使得李鼎省悟,自己想得出神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說:「沒有甚麼!你回去吧!」

  王二嫂面現憂色,一面穿棉襖;一面身子有抖顫的模樣。李鼎不由得一驚。

  「你怎麼了?」他問:「是發酒寒不是?」

  「大爺!」王二嫂抑鬱地看著他說:「我有點怕。」

  「怕甚麼?」

  「彷佛覺得要出甚麼事!」

  「喔!」李鼎閉著嘴,用鼻孔作了一次深呼吸,然後用很沉著的聲音說:「你別怕!不會出甚麼事。你只記住,我今天問你的話,你千萬擱在肚子裡,尤其是見了琳珠,更不能大意。」

  第二章

  回到晚晴軒,第一件事是開一個西洋來的小鐵箱,這個鐵箱用暗碼代替鑰匙,來回轉對了才打得開;而在這世界上此刻已只有他一個人能開這鐵箱,李鼎在想,愛妻一定會有遺書留給他;而且一定置在這只鐵箱中。

  果如所料,一開了鐵箱,便發現一張折迭著的素箋,打開來一看,上面只有八個字:「清白身來,清白身去。」

  全神貫注在追索愛妻死因的李鼎,立刻想到,並且可以斷定,字裡行間隱藏著一樁姦情。這八個字是她自明心跡,也是告慰丈夫。

  李鼎震動了!明明是逼奸不從,羞憤自盡。雖保住了清白之身,畢竟也受了辱。是那一個惡僕,膽敢如此?李鼎心裡在想:這個人不難打聽;只是打聽到了如何能置之於死地而又能不為人所知,免得家醜外揚,卻是頗費思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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