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一二


  「大爺不是在打聽大奶奶臨終的情形嗎?也許她在外頭,知道得還多些。」

  這句話打動了李鼎,精神便覺一振,「妥當不妥當?」他躊躇說:「別鬧笑話!」

  「妥當之至!這兒只有小福兒一個人,我跟他說好了。大爺,你看,」柱子將那柄已長滿鐵銹的鑰匙一揚:「這東西他都給我了。我這就去,把她領了來陪陪大爺;回頭我跟小福兒倆輪班坐更,到五更天我會到窗外來通知,開門把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道?」

  像這樣牽線拉馬的把戲,柱子幹過不止一回;李鼎等他一走,忽然覺得有了些酒興。擎杯在手,不覺豔影在心,高挑身材,紫棠色面皮,永遠梳得極光的頭,配上那一雙一汪水似的眼睛,簡直就是金瓶梅上的王六兒。

  也可憐!李鼎在想,機戶中頗有幾個出色的小媳婦,細皮白肉,眉目如畫,比她長得美;但不知怎麼,偏都不如她另有一股撩人的風韻。這樣的人材,又偏偏嫁了嗜賭如命的王二,實在替她委屈。

  念頭轉到這裡,不由得又想起鼎大奶奶。那是去年春天的事。剛剛拿王二嫂勾搭上手,不想妻子就知道了。她不嗔也不惱,只是勸他:「俗語道的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機戶的老婆,又住在後街;倘或叫人瞧見了,沸沸揚揚傳出去,不把你這個『大爺』看扁了。再說,染坊裡的那幫太平、甯國府來的司務,全是單身的光棍;倘或跟你走在一條道兒上,鬧出甚麼爭風吃醋的笑話來,不把老爺子氣出病來?依我說,你最好斷了她;如果真捨不得,我替你辦,叫人給王二幾百銀子,寫張休書;另外找一所小房把她安頓在那裡,也省了我提心吊膽。」

  李鼎當然不會要妻子替他置外室;可是也沒有能斷得乾淨,藕斷絲連,不時偷上一回,反覺得更有意趣。

  於是回想著跟王二嫂幽會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想到有些出神。忽然聽得「戞吱」一聲,李鼎定定神才想起是開門的聲音;急忙抬眼向外望去,熟悉頎長的身影入眼,立刻浮起一陣從接到妻子死訊以後所未曾有過的興奮。

  「進去吧!」柱子在堂屋門口說:「伺候大爺的差使可交給你了!」

  王二嫂慢慢跨了進去,頭低著,拿手遮在眉毛上,是由暗處驟到明亮之處,眼睛還睜不開的樣子。

  「你大概已經睡了吧?」李鼎問說。

  「想睡,睡不著。」王二嫂將手放了下來,雙眼使勁眨了幾下,睫毛亂閃;李鼎頓覺眼花撩亂了。

  「來!坐下來,我們好好聊聊。咳!」李鼎歎口氣:「去了五個多月,誰知道回來是這個樣子。」

  「你也別難過!」王二嫂安慰他說:「憑大爺這個身分,還怕不能再娶一房勝過前頭大奶奶的大奶奶?」

  「現在那談得到此?我倒問你──」

  剛說到這裡,門外的人打斷了他的話;是小福兒跟柱子,一個在前,開了李紳的臥室;一個在後,端了個取暖的火盆來。

  「裡面坐吧!裡面暖和。」柱子說道:「等我來把酒菜端了進去。」

  一挪到裡面,滿室如春,李鼎卸脫皮袍,渾身輕快;王二嫂的棉襖也穿不住了,只穿一件緊身小夾襖,陪著李鼎幹了一杯酒,便有星眼微餳,春色惱人的光景。

  「大爺,」王二嫂偏著頭,看著李鼎說:「不說要問我話。」

  「啊!」李鼎被提醒了,不過想了一下才問:「大奶奶去世,外頭怎麼說?」

  「都說老天爺不公平,好人不長壽,惡人一千年。」

  「我不是說這個。」

  「那麼,說甚麼呢?」

  「我是說,」李鼎很吃力地說:「外頭可曾提到,大奶奶為甚麼要尋短見?」

  「是啊!」王二嫂立刻接口:「為甚麼要尋短見,年紀輕輕地,生在富貴人家,又那麼得人緣,往後真是享不盡福。為甚麼要尋短見?」

  「這?」王二嫂垂著眼說:「你該問『琳小姐』才是啊!」

  要細問琳珠,本在李鼎的打算之中,只是一時不得其便。此時聽王二嫂說到「琳小姐」三字,聲音有異,帶著種有意做作的味道,不由得便想:莫非其中有文章?

  於是他稍做考慮,想好了應該問的幾句話,從容說道:「你跟琳珠熟不熟?」

  「怎麼不熟?她後娘是只母老虎,也只有我能對付她;每次她要打琳珠,都是我去救。」

  「這麼說,你就跟琳珠的親娘一樣!」

  這句話惹得王二嫂不愉快,斜睨著說:「你就把我看得這麼老了,能有這麼大的女兒?」

  「我是作個比方。」李鼎握著那只豐腴溫暖的手,將她拉近了些:「早知道琳珠跟你這麼親熱,咱們倆不就方便得多了嗎?」

  「算了!虧得你沒有跟她說破咱們這一段,我有點兒疑心,這個丫頭恩將仇報。當面叫我『姑姑』,背後在造我的謠言。」

  李鼎恍然大悟,何以當初剛把王二嫂偷上手,妻子就知道了?不言可知,是琳珠得了消息告的密。不過此時他不暇追究這一段;要緊的是,打聽琳珠跟她說了些甚麼?

  「既然她叫你姑姑,就當你是親人;她由丫頭變成小姐,你當然也替她高興囉?」

  「高興是高興,就一樣不好!本來叫她琳珠,如今可得管她叫『琳小姐』,平空矮了一截。」

  「你不會仍舊叫她琳珠?」

  「那怎麼行?」王二嫂作色道:「老爺吩咐下來的話,誰敢不聽?不過──」

  「怎麼?」

  「有好些人不服。」

  「包括你在內,是不是?」李鼎問道:「為甚麼不服?像這種事,做官人家也是常有的。」

  「只為──」王二嫂突然住口,似乎是有所警覺似地。

  「只為甚麼?」

  「只為──,」王二嫂很慢很小心地說:「大家都說,如果鼎大奶奶要認個乾女兒,應該是瑤珠。」

  「為甚麼呢?」

  「咦!」王二嫂忽然反問:「這個道理,大爺你應該很明白啊!怎麼反倒問我呢?」

  「奇怪了!我憑甚麼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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