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一〇


  由珊珠的這句話,李鼎覺得已可認定,妻子遺書中的話,不盡不實;不過還有一點需要查證。

  「大奶奶那個『流紅』的毛病,犯了沒有?」

  「那得問她!」

  她是瑤珠,專司浣滌之事。瑤珠也知道主人問這句話,自有道理,但不知道該說真話,還是撒謊;因而楞在那裡,無從回答。

  「你沒有聽清楚嗎?」李鼎追問著:「大奶奶流紅的毛病犯了沒有?別人不知道,你管大奶奶換洗的衣服,總知道啊!」

  瑤珠被逼不過,心想說實話,總比撒謊好;便答一聲:「沒有!」

  這越發證實了遺書無一字真言。李鼎內心興起了無名的恐懼;「叭噠」一聲,失手將一隻細瓷茶碗,打碎在地上。

  兩個丫頭趕緊收拾乾淨;然後為李鼎鋪床,希望他不再多問,早早上床。

  這本來是琪珠的職司;李鼎便問道:「琪珠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自己投在荷花池裡尋的死。」

  瑤珠的那個「死」字還不曾出口,珊珠已惡聲呵斥:「甚麼叫聽說?千真萬確的事!你不會說話就少開口,沒有人當你啞巴!」

  李鼎奇怪!珊珠的火氣何以這麼大?

  多想一想明白了,必是有人關照過:等大爺回來,提到那件事,你們可別胡亂說話!

  意會到此,索性不問。他覺得知道的事已經夠多了;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在想,妻子隨和寬厚,生性好強;不是那種心地狹隘,一遇不如意就只會朝壞處去想,以致鑽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所以若說她會自盡,必有一個非死不可的緣故!

  得找個甚麼人談談?此念一動,不由得想起一個人。

  此人可以說是個怪人;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名叫李紳,畫得一筆好花卉,寫得一手好小楷,但從不與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

  事實上,全家上下,包括織造衙門的那班官員及有身分的工匠在內,能跟他說得上話的,不到十個人;大家都說他性情乖僻,動輒白眼向人,敬而遠之為妙。

  然而他跟李鼎卻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這因為他是看著李鼎長大的;他五十未娶,一個人住在鄰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裡。李鼎只要一放了學,一定去找這個「紳哥」。

  在李鼎十三歲那年,李煦奉旨刊刻禦制詩文集及佩文韻府等書,將李紳派到揚州,照料書局;一去數年,再回蘇州時,李鼎已成了一名揮金如土的紈袴,聲色犬馬,無所不喜;光是搞一個戲班子,添行頭、制「砌末」、請教師,就花了三萬銀子。

  李鼎倒還不忘小時候的情分,依舊「紳哥、紳哥」地叫得很親熱;李紳待他,亦一如從前,不過,只要李鼎提到「請你看看我新排的『長生殿』」;或者,「有幾個在一起玩的朋友,想請一請紳哥」,他總是虎起了臉,聲冷如鐵地答一句:「我不去!」

  碰過幾個釘子,李鼎再也不會自討沒趣了。但是就像小時候闖了禍總是向「紳哥」求援那樣;遇到疑難之時,不期而然地會想起李紳,而且一席傾談,亦每每會有令人滿意的結果。放著這樣一個智囊,如何不趕緊去求教?

  於是李鼎喚來珊珠:「你到中門上傳話給吳嬤嬤,讓他告訴小廚房,不拘甚麼現成的東西,備幾個碟子送到芹香書屋紳二爺那裡。」他格外叮囑:「多帶好酒!」

  「怎麼?」珊珠問道:「大爺要跟紳二爺去喝酒?」

  「嗯?!」李鼎答說:「心裡悶不過,找紳二爺去聊聊。你先去;順便告訴吳嬤嬤把東邊的角門打開。」

  等珊珠一走,李鼎換了衣服;又開箱子找出一瓶「酸味洋煙」,叫值夜的老婆子點上燈籠,送到東角門;吳嬤嬤已手持一大串鑰匙,帶著人在那裡等著了。

  「大爺剛回來,又折騰了這麼一天。依我說,該早早安置;就明天去看紳二爺也不遲。」

  「是的。」李鼎略略陪著笑說:「實在是睡不著,跟紳二爺喝著酒聊一會兒;人倦了,反倒能騙個好覺。」

  「可別喝醉了!」吳嬤嬤說:「大奶奶這一走,老爺就跟折了一條膀子一樣;往後都得靠大爺替老爺分勞,千萬想著,要自己保重。」

  「嬤嬤說得是!」

  原來李、曹兩家都是「包衣」;這句滿州話的意思是「家裡的」,說實了就是「奴才」。不過李、曹兩家上代的運氣都不算太壞,前明萬曆年間,為「破邊牆」南下的八旗勁卒從山東、河北擄掠到關外,撥在正白旗內。這一旗的旗主是睿親王多爾袞;一片石大破李自成,首先入關,佔領北京;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來的十二監、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門。及至多爾袞身死無子,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與正黃、鑲黃並稱為上三旗,而在上三旗包衣為主所組成的內務府中,始終以正白旗的勢力最大;因緣時會,常居要津,外放的官員以家臣的身分,品級雖低,卻能專折言事,因而得與督撫平起平坐。但是說到頭來,畢竟不脫「奴才」的身分。若是下五旗的包衣,那怕出將入相、位極人臣,遇到旗主家的紅白喜事,一樣也要易朝服為青衣,或為執帖的輿台,或為司鼓的門吏。

  因此,在李、曹兩家便有與眾不同的忌諱;與眾不同的家規。「奴才」二字輕易出不得口;年長的老僕,特受禮遇,隱隱有管束小主人的責任及權柄,是故吳嬤嬤說這一番告誡的話,李鼎即或心中不快,表面上還得裝出虛心受教的樣子。

  「大爺甚麼時候回來?」吳嬤嬤又問:「我好叫人等門。」

  李鼎心想,這一談不知會到甚麼時候;便即答說:「我跟紳二爺五個多月不見,他不會放我早回來的。索性不必等門了,我就睡在他那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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