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紅樓夢斷①秣陵春 | 上頁 下頁


  「這套衣服是誰教辦的?」

  「大夥湊的分子,恭賀大爺。」楊立升答說。「喔!」李鼎吩咐:「你到帳房裡支兩百銀子,記我的賬!」

  「是!」楊立升向外大聲說道:「大爺有賞!」

  「謝大爺的賞。」在場的廳差、小廝都請了安;然後簇擁著他,來到思補齋──李煦的書房。

  磕了頭,也叫應了,李煦先不答話;端詳了他這身補服,點點頭說:「五品可以掛珠;同頭跟你四姨娘說,有串奇楠香的朝珠,讓她檢出來給你。」

  「是!」李鼎又說:「兒子在京裡買了一串翡翠的。」

  「翡翠的?花了多少錢?」

  「八百多兩銀子。」發現父親神色不怡,李鼎趕緊又說:「給內行看過,足值一千二百兩,算是撿了個便宜。」

  李煦不語,過了一會才說:「如今不比從前了!那還這麼能敞開來花?」

  「是!」李鼎答應著,聲音之中,顯得有些委屈。

  李煦有點懊悔,兒子遠道歸來,不該剛見面就搞得不痛快,所以放緩了臉色與聲音問道:「皇上帶你哨鹿去了?」

  「是皇上親口交代的,讓兒子跟著『三阿哥』的隊伍走。八月初六出口,月底才回來。」

  「皇上精神怎麼樣?」

  「精神還好;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

  「喔!」李煦異常關切地:「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是聽梁九功說的。往年行圍,皇上一早出行帳,總得到未時才回駕,今年出得遲,回得早了。」

  提到梁九功,李煦有許多話要問;因為他這幾年,對這個在皇帝面前最能說得上話的首領太監,很下了些功夫;有所圖謀,都是走這條路子,「你把我的話都說到了?」他問。

  「到熱河的第二天,就把爹交代的話,都告訴他了。」

  「他怎麼說?」

  「他說,這件事急不得,要等機會。」

  「總還有別的話吧?」李煦催問著:「你細說給我聽。」

  李鼎略有些遲疑。梁九功的話很多,但說出來怕傷老父的心,所以吞吐其詞;此刻無奈,也只好揀幾句要緊的話說。

  「梁九功說,皇上言談之間,嫌爹摺子上得多了。說是『十四年的鹽差,李某人一個人管了九年,也應該知足了;如何貪得無饜?』意思是,四月裡那個摺子上壞了!」

  聽得這話,李煦像當胸挨了一拳,好半晌說不出話;而十多年來的往事,盡皆兜上心頭。康熙四十三年,他跟他的妹夫江甯織造曹寅,奉旨輪視淮鹽,十年為期──兩淮巡鹽禦史,一年一任,由朱筆欽點。這是個有名的闊差使;皇帝因為幾次南巡,曹寅、李煦辦皇差,用錢有如泥沙,虧空甚多,所以有此恩命。

  到得康熙五十一年夏天,曹寅在揚州得病;由傷風轉為瘧疾,日漸沉重。李煦特為從蘇州趕去探視。曹寅向他說道:「我的病時來時去,醫生用藥,不能見效,必得主子的聖藥救我。不過,我的兒子還小,如果打發他進京,求主子,身邊又沒有看護的人;請你替我代奏。」

  所謂「聖藥」,是來自西洋專治瘧疾的「金雞納」。皇帝得奏,發出藥來,限兵部差官照傳遞緊急軍情的例規辦理,星夜馳驛,從北京到揚州,限七天到達;又在原奏中,朱筆親批「金雞納」的用法:「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往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下麵連寫:「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歷來帝皇關切臣下生死,從無如此認真的!可惜藥晚了一步,曹寅已經病歿,留下了一大筆虧空,和一個嬌生慣養,年方弱冠的兒子曹顒。這對曹家自是沉重的打擊;不過還不要緊,皇帝一定有逾格的恩命,因為曹寅之與皇帝,名為君臣,情同手足。皇帝在八歲即位之前,由於未曾出痘,隨保母住在西華門外的福佑寺;保母在內務府上三旗包衣中挑選,正白旗中選中四名,其中一姓孫,一姓文,就是曹寅的生母,以及至今健在,年已九十有三的李煦之母。

  在上十個保母中,皇帝獨與孫嬤嬤最親,所以隨母當差的曹寅,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的總角之交。及至順治十八年正月,世祖賓天,當時皇帝正好剛出過痘;所乙太皇太后──孝莊文皇后接納了他的教父天主教士湯若望的建議,挑選他繼承大位。曹寅亦就隨帝入宮,當了一名小跟班;滿洲話叫做「哈哈珠子」。

  皇帝身心兩方面都早熟,十三歲就生了第一個皇子。也就是這個時候,下了「削藩」的決心;而第一步是要翦除跋扈不馴的顧命大臣鼇拜,於是密密定計,挑了一批哈哈珠子練摔角;本事練得最好的就是曹寅,在他十歲的時候,便能夠追逐黃鼠狼,憑一雙小手制服了牠。

  看看可以動手了,皇帝才將收拾鼇拜的法子,告訴了包括曹寅在內的幾個最親信的哈哈珠子。有一天鼇拜進宮,照例賜坐;曹寅故意端一張有條腿活動的凳子給他,一坐上去,自然傾跌在地。於是曹寅與他的同伴,一擁而上,縛住鼇拜;幹清官外早有參預機密的一班大臣在接應,依律論罪、肅清君側,曹寅小小年紀,便已立下了大功。

  那時他的父親曹璽,已經久任江甯織造;到了康熙二十九年,曹寅外放為蘇州織造。

  隔了兩年曹璽病歿,曹寅由蘇州調江甯,承襲父職;蘇州織造補了李煦。郎舅至親,做的又是同樣的官,無論于公於私,都親得跟一家人無異。皇帝亦常說:「江甯、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應該視同一體,彼此規勸扶持。一個不好,其餘兩個一起說他;一個有難處,其餘兩個一起幫他。」而三處織造,其實只由曹寅為頭;皇帝能夠充分信任的,亦只有一個曹寅,因為他能做一件他人不容易做到的事,而且做得很好。

  原來「三藩」雖平,前明的遺老志士,不肯臣服於清的,比比皆是。江南的岩壑中,不知藏著多少內心熾熱,表面冷漠的隱士;想訪著流落民間的「朱三太子」,奉以起事。皇帝曾經特開「博學弘詞」科,以渴求遺才為名,希望羅致這批岩壑之士,但不應徵辟的仍舊很多。為了弭患于無形,皇帝賦予曹寅一個極秘密的任務,設法籠絡江南的名士,潛移他們反抗清朝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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