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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媽媽塗銷了我的那張契紙,姨娘是知道的,我心裏十分感激。不過,我就不懂,既然塗銷作廢,又當寶貝似地鎖在箱子裏幹甚麼?」

  劉四媽是早就發覺了,此是王九媽行事,大大的一個漏洞;當然也就早想好了補這個漏洞的說法。

  「這話,你為甚麼不問你媽媽?」

  「那如何好問?就是姨娘面前,我也是想過了才問的;姨娘可千萬別去問媽媽。」

  「我早問過了;何須再問?」

  美娘頗感意外,急忙又說:「原來姨娘早就問過了。不知媽媽是怎麼說?」

  劉四媽遲遲不肯揭開謎底,卻先發了一聲感慨,也不妨說是牢騷,認為世間好人難做;因為人心不易測度,易生誤會,往往好意會被誤解,不過只要本心誠懇,誤會亦遲早必然冰釋。

  這番話自是為美娘而發,她心裏明白,也不大服氣,不過願意忍耐,要聽劉四媽解釋了再說;如果解釋的理由牽強,自己也有一番說辭回敬。

  「媽媽是好意,我很領情;不過,姨娘始終不曾告訴我,媽媽為甚麼要拿一張廢紙,當寶貝似地收在箱子裏。莫非還有甚麼用處?」

  「自然有用處;用處還大得很呢!她收著這張廢紙,是要給一個人看;你道這個人是那個?」

  「莫非是我?」

  「那裏會是你?就算是你,塗銷的時候就拿給你看了!」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那麼是那個?」

  「還有那個?秦小官!」劉四媽從從容容的說,「她不知道秦小官說不能娶門戶人家的女子做元配髮妻,原是故意要瞞住你們私下的密約;只道他真有這等想法,以你所拿的這張契紙塗銷,還你個清白之身。倘若跟秦小官第二次提親,他仍然如此說法,取出這張廢紙來『看哪?美娘雖是門戶人家的姑娘,也是好人家出身,那裏有你好嫌的?』這豈不是把他的嘴堵得死死地!」

  美娘一面聽,一面心氣就平和了:「媽媽是用了這麼深的心,我倒沒有想到。不過——」

  她有幾句心裏的話,湧至喉頭,如箭在弦,「姨娘,既然說了,索性說個痛快,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自己親人,原該有什麼說什麼,即便是說錯了,你媽媽也不會怪你。」劉四媽又說,「或者我能替你媽媽作主的,索性就代她跟你說明白。如果你的話不必告訴她,你總信得過我,還知道事情輕重,絕不會多事。」

  最後的幾句表白,對美娘更是一大鼓勵;她深深點著頭,想了一會說道:「媽媽對我如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打開天窗說亮話,若不是我替媽媽掙過大把銀子,她也未見得百般優容,另眼相看。至於說到我要從良,姨娘總記得曾來勸過我,再幫媽媽三年;那時節還是看得錢要比我從良,來得重些!姨娘可是這話?」

  劉四媽覺得她這些話,不易應付;便即說道:「你先說下去!」

  「到後來,一下子變過了,變得唯恐我不肯嫁姓秦的;又說要靠他養老;姓秦的賣油出身,如今的家境,連『小康』二字也還差著一大截,那裏就談到養她老人家的老了?四姨娘,你說呢?」

  「你先莫問我!只管你自己說。你說完了,我再說。」

  「那末,話又說回來,既是唯恐我不嫁姓秦的,自然格外遷就;卻怎地又要嫌人家另質新屋,又嫌喜事場面不夠。這不也有點前後不符麼?」

  劉四媽點點頭問:「你說完了?」

  「是!就是這幾句話。」

  「你這幾句話,我早就問過她了。她今天這等對你,一半是她自己的意思,一半也是聽我的勸。」劉四媽喝了口酒,取過茶油魚乾,慢慢咀嚼著說,「你媽媽畢竟是厚道的,她說: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也想通了,美娘到底拜過我;我索性成全了她。她是識好歹的人,我待她七分,她作興還報我十分都不止。我何不放聰明些?」

  「嗯、嗯!」美娘想了一下問,「姨娘又怎麼勸她?」

  「我說,你是這麼想,就算大澈大悟了。美娘的性子傲,你越是逆著她,她越不肯低頭;反倒是順著她的好。你說『人心是肉做的』,這話一點不錯;據我所知,美娘手裏亦頗有些私蓄,她也絕不是小氣的人,只要你大方,她比你更大方,說不定孝敬你的一點心意,比幫你三年還來得實惠些。」

  聽到這裏,美娘自覺看王九媽與劉四媽的心肝五臟,就如水晶做的一般,表裏透明;說來說去還是圖謀她的東西。不過平心靜氣想一想,既非巧取,亦非豪奪;東西到底還在自己手裏。

  「姨娘,我很高興。」她說,「話到底說明白了!姨娘跟媽媽的話都不錯,我是識好歹的,我也不會小氣。對媽媽、對姨娘,我自然有東西孝敬。」

  她的話還不曾說完,劉四媽便已連連搖手,「這些都是閒話了!如今談不到此。美娘,」她臉色沉重地說,「你可知道你媽媽如今為你苦惱?」

  美娘立刻便覺得歉然,「我明天就搬了回來!」她說,「我也不願意一個人住在山上;還是回來陪媽媽的好。」

  「這是你的孝心。不過,你媽媽的苦惱,還不止這件事。憑良心說,你媽媽如今是當你親生女兒看待;你道天下做娘的,最關心女兒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你將來自己有了女兒就知道了。天下做娘的,最關心女兒的一件事,就是怕嫁不出去;像你這樣,道是執意不嫁,那就不止於關心,想起來就會苦惱。」

  美娘不作聲。當初說不嫁,原是一時負氣的話,如今已不作此想;不過要自己把話收回來,未免難以為情。所以除緘默,不能有何表示。

  「你倒跟我說一句,你到底跟秦小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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