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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女婿方喚做「嬌客」,這自然是指秦朱重;王九媽也是只要提一句,便懂三句的腳色,當即答說:「既是嬌客,倒不便叫我女兒去陪他;自家的身分也是要緊的。等我去接待。」

  王九媽心想,說他「嬌客」,索性拿出待嬌客的款派來,也是向美娘表明真心之一法。主意一定,語言上馬上就不同了。

  「留姊夫吃飯!」她向最近正在得寵,漸漸可替她管家的碧荷說,「切一塊拿蜜來蒸;湖邊簍子裡捉兩條魚,一條醋溜、一條做湯。再開一壇好酒出來!」

  交代的話,聲音特大,裡外皆聞;最關心境的兩個人,入耳都大感不安。

  裡面的美娘,心裡疑雲重重,對秦朱重的猜嫌尚未消失;由王九媽那裡又起了廢契何以留在箱子裡的疑惑,此時只望安靜,等她通前徹後想明白了再作道理;偏偏王九媽大呼小叫,道是什麼「嬌客」、「姊夫」,必然惹得院中姊妹紛紛來問,豈不心煩?

  外面的秦朱重,到現在還不相信王九媽真的想要他做女婿;更不明白美娘何以竟不露面,她心裡是何想法,而王九媽卻又有這樣異乎尋常的寵待,不知是受是辭?辭又如何辭法?心裡七上八下,怎麼樣也靜不下來。

  就這時,王九媽笑盈盈地在門邊出現了;秦朱重急忙起身惶恐道謝:「生受媽媽!何用這等費心?」

  「費什麼心?又不是特為進城去採辦,火腿吊在廚房裡;魚是養在湖裡,揭開簍子,捉來就是。秦小官,你且坐了,我有話說。」

  「是!」秦朱重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上必恭必敬地說:「請媽媽吩咐!」

  「親事是說定了,總也要你那裡請個大媒;起個『草帖子』,好等我們這裡『回魚筋』。你道是與不是?」

  「是,是!」秦朱重驀然意會,原來美娘不便出面;必是說了要照此結親的規矩做,所以王九媽才談得如此結實。不由得喜心翻倒,口都合不攏了。

  「那末,秦小官,你倒說,你想請那個做大媒?」

  秦朱重今非昔比,亦頗有些體面的生意人往來,挽個大媒,絕非難事;但他做事至誠,暗地裡尋思,得就這頭姻緣成家立業,是平生非凡的一件大事,必得素日的相知,或者一向看重自己的人參與其間,才有意味。所以細細想了一會才能回答。

  「媽媽,有個南順油行的周掌櫃;當日我落魄的時節,多承他照應。第一次賣到媽媽家的油,就是他那裡的。我想,請他來做大媒。」

  「南順是大油行,請周掌櫃做大媒,也是你秦小官的面子。」王九媽接下來說,「我這裡的大媒你看那一位好。」

  這話問得秦朱重茫然不知所答,「府上的高親貴友,」他說,「我都不曾見過。」

  「不是請什麼親友,是請一位體面的出面;也見得這頭親事的鄭重。你看,是請韓尚書的胞侄,還是李學士;或者當今的大名士張山人?」

  秦朱重嚇一跳,心裡在想:一片油行如何容得下前呼後擁的達官?不過既是為了親事鄭重,自不便說大媒的身分不必太高;因而頗為躊躇。

  王九媽這些話原是說給美娘聽的,見得自己為她的終身大事,何等盡心?既然秦朱重有此承受不起的模樣,自然不必多說;且另換個題目。

  「秦小官,有句話,我先說在前面;絕不是我貪財禮;你下多少財禮,我都添在陪嫁裡面。多也罷,少也罷,還是我盡我的心,陪嫁我女兒;這財禮,到頭來還是你的。不過,我總希望美娘的面子要好看。」

  一聽這話,秦朱重不免又起了戒心,因為美娘原曾跟他說過,嫁娶本是一事,財禮多寡,場面大小,喜筵豐儉,都等她來料理,定了章程,由秦朱重來做,只費氣力,不費心思。如今要他來定財禮數目,就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

  「媽媽,」秦朱重囁嚅著說,「我,量力而為!」

  「什麼?」王九媽詫異。

  其實不必她問,秦朱重已知大大地說錯了;錯只錯得一個字,出入卻極大,急忙改口說道:「不是,不是!我是說盡力而為。」

  「那還罷了!數目呢?」王九媽笑一笑又說,「不是我逼你;你說了約數,我好與美娘去說,也教她高興。」

  越是這樣的話,秦朱重越不敢輕易作答;因為王九媽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仍不分明。明說財禮亦仍是陪嫁,多寡總是自己之物;萬一口不應心,豈不上了她的大當?

  因此,秦朱重越發定了主意,不肯鬆口:「媽媽,」他說,「等我仔細算過了,再來奉告。」

  「那也好!」王九媽又問,「秦小官,你那裡有多少客人?」

  「不多!」他說,「只得三、五桌。」

  「這場面卻冷了些。也罷,」王九媽又問,「洞房做在那裡?」

  「那,那自然是在店裡。」秦朱重小心翼翼地說。

  「秦小官,」王九媽忽然臉色放得鄭重了,「別樣皆可商量;只有這一件,我要替我女兒爭一爭。她從小愛潔淨,我卻不曾委屈過她;這都是你親眼得見的。說句你不見氣的話,你那油行是祖傳,幾十年油膩老垢,又是一股散不淨的油耗氣,好人都住出病來,做洞房,實實地不相宜。」

  聽得這話,秦朱重又懊悔話說錯了。美娘原跟他商量過的,就在油行後街,覓一所小小的新房,或典或賣,做為雙棲之所。臥房之外,她單要一間,興來時,鼓琴作畫,有這怡情養性之處。至於店裡,早出晚歸;託付一個老成夥計,守夜看店,自可放心。這些話原不妨實說,只為顧忌王九媽追問辦此新居的錢從何來?難以回答;所以說是仍在店裡。如今要改口說回來,卻又難了。

  想一想只得反問一句:「依媽媽說,洞房應該做在那裡?」

  「自然是另覓住身房子。等我問了美娘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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