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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你來得正好!有樣東西,只怕你自己都不曾見過。」王九媽說,「你來看。」

  走到面前,她已從箱子裡取出一張折得方方整整的桑皮紙,遞到美娘手裡;打開一看,只念得一行,便心頭一酸,清淚滾滾而出。

  那一行字是「立賣契人卜喬,為流落異鄉,貧病交迫,價賣親生女瑤琴事」。當初卜喬原是偷賣美娘,及至本人知曉,騙子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所以這張賣身契,真如王九媽所說,美娘本人亦未見過。

  今日初見,想起汴梁逃難,父母失散的光景;塵封的往事,抖開來卻猶活畫如見。接下來再想起流落煙花,開頭的種種苦處;直到如今,還受吳八浪子的作踐,幾乎性命不保。幸而遇見秦朱重,方喜終身有托,誰知仍舊拿身家不清白,作為不能迎娶的藉口;雖說並非真心,但若無這一點洗不清的汙跡,又何致於白白裡受此羞辱。害來害去都害在這張紙上;美娘真想把它扯個粉碎,卻又怕王九媽翻臉相責,硬生生把一團怒火怨氣,壓了下去。

  抖著的雙手,強自將自己的賣身契看到煞尾,不想發現了一件奇事,「立賣契人卜喬」的名字,與下捺的手印,竟然一筆塗銷了。

  「這、這——」美娘問道:「媽媽,這是,怎的?」

  「你想呢?」王九媽說,「還不是我自己塗掉的。」

  美娘大出意外,睜大了眼問:「什麼時候?」

  「總不會是此刻吧?你倒看看墨蹟,幹了一個多月。」

  「媽媽,」美娘覺得必須問得一清二楚:「你是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不懂?我拿你當親生女兒了,還留著這張紙幹什麼?我怕你看了傷心,所以不曾告訴你。」

  這話就不對了!既然賣契已經塗銷,又怕她傷心不告訴她,然則留著這張廢紙幹什麼?這不是說不通的一件事?

  話雖如此,美娘卻不願朝壞處去想;畢竟賣契塗銷,還她自由之身,是件應該感激的事。想到這裡,美娘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媽媽,你老人家是我重生親娘;女兒孝養你百歲到老。不過,凡事皆遵媽媽訓誨,一件事,須容女兒自己作主。」

  王九媽不道劉四媽教的欲擒故縱這一計,竟有如許效用,不覺又驚又喜,急忙一把拉了她起來,攬在懷裡,頭靠著頭,兩個身子晃來晃去,竟似親熱五、六歲的小女兒一般。

  一面親,一面輕輕拍著她的背說:「乖女兒,莫說一件;媽媽事事讓你作主,十件、百件都由得你。」

  「我不要十件,更不敢要百件。」美娘抬臉問道:「媽媽你必得許我!」

  見她如此鄭重,王九媽倒有些起疑;轉念又想,總不是什麼性命交關的事,不妨許了她再說。

  「使得!你說。」

  「媽媽從今再休提從良二字!」語聲未落,她卻又趕緊改口,「不!如今承媽媽銷了我的契紙,本是良家了,那裡還從什麼良。媽媽只再休提我嫁人的話!」

  「怎麼?」王九媽愕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莫非你就不嫁人了?」

  「正是!」

  「這是什麼話?你亂鬧了!」

  「我不是亂鬧。我也不辯白,好在媽媽已許了我了。」

  這種平靜而固執的語氣,最教人無奈;王九媽楞了好一會,慢慢將她放開,起身說道:「你來!這件事與你姨娘去說。」

  美娘不作聲,折好契紙,捏在手裡,跟在王九媽身後,回到自己臥室;劉四媽笑吟吟地問:「美娘,勸得你媽媽不生氣了?」

  「我今日才知道我媽媽的一片心。」美娘笑說,「今日當著姨娘在這裡,我說一句,從今以後,我拿我媽媽當親娘,事事依從,孝養送終,只一件事由得我自己,媽媽也許了我了,請姨娘做個見證。」

  「那個許了你了!」王九媽抗聲相爭,「件件可依,獨獨這件,萬萬不能!莫非我到了七老八十,連個外孫都抱不著?」

  聽得這話,劉四媽已知因頭;便笑笑說道:「你們娘兒倆先莫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且從頭說與我聽。」

  美娘不知道廢契之事,原是劉四媽所教;便將賣身契攤開在桌上說:「媽媽恩深義重,拿我的這張紙塗銷,還我一個清名分。媽媽怕我傷心,先不肯將這張給我看;剛才是姨娘都信不過媽媽,她老人家才開箱子,取這張紙來作個有心成全的證據。媽媽說拿我當親生女兒;我自然也當媽媽是重生親娘。不過,我也不瞞姨娘說,這張紙確是傷透了我的心,多少隱痛,都由這張紙而來;自從見了這張契紙;『賣身』兩字猶如打在牛羊身上的火印,在我心裡再也消不掉了。嫁了人也日夜不安,不如不嫁。」

  劉四媽想不到有這麼一個變化,一時無從駁她;定神想了一下,覺得這件事急不得,只能平心靜氣,一層一層地又勸又駁,直到她無話可說,方能回心轉意。

  於是她問:「美娘,你不嫁要做什麼?」

  「平常人家老姑娘也多得很。我——」她吃力地說,「就算不得姑娘,只當死了丈夫回娘家來守寡的女兒好了。」

  話猶未畢,王九媽「啐」地一聲,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好不喪氣!女兒,」她說,「好好一缸水,你何必一定要攪渾了它?」

  美娘不答,只把契紙收了起來,揣在身上;劉四媽便說:「美娘既然已如親生母女;你也要想想,天下有幾個做娘的,能看著不嫁或守寡的女兒不犯愁的麼?」

  「是啊!」王九媽很快地接口,「你要我少過幾天舒心日子、少活兩年,你就天天讓我犯愁好了。」

  唇槍舌劍,光是劉四媽一個人已難匹敵,何況再加上一個王九媽?美娘見機,反正爭不過,不如不爭。

  這一來兩個積世老虔婆反倒無計可施。美娘心想,原來能言善道的,與他不言不語,極好的口才竟用不上,就失其長處了。世間事原是只此一理,不教他見長,就像拿住他的短處一樣。學得這個乖,應付便愈覺有把握了。

  劉四媽再精明,也猜不到她此時的心事;不過,事理她到底比王九媽見得透,料知美娘忽然起此終身不嫁的念頭,必有緣故,須慢慢哄她,才得探知實情;這時不宜逼得太緊。因此向王九媽使個眼色說道:「放著美娘在這裡,到晚來,你們娘兒倆款款談心,也還不遲。此時休怠慢了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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