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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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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人家老姑娘也多得很。我——」她吃力地說,「就算不得姑娘,只當死了丈夫回娘家來守寡的女兒好了。」 話猶未畢,王九媽「啐」地一聲,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好不喪氣!女兒,」她說,「好好一缸水,你何必一定要攪渾了它?」 美娘不答,只把契紙收了起來,揣在身上;劉四媽便說:「美娘既然已如親生母女;你也要想想,天下有幾個做娘的,能看著不嫁或守寡的女兒不犯愁的麼?」 「是啊!」王九媽很快地接口,「你要我少過幾天舒心日子、少活兩年,你就天天讓我犯愁好了。」 唇槍舌劍,光是劉四媽一個人已難匹敵,何況再加上一個王九媽?美娘見機,反正爭不過,不如不爭。 這一來兩個積世老虔婆反倒無計可施。美娘心想,原來能言善道的,與他不言不語,極好的口才竟用不上,就失其長處了。世間事原是只此一理,不教他見長,就像拿住他的短處一樣。學得這個乖,應付便愈覺有把握了。 劉四媽再精明,也猜不到她此時的心事;不過,事理她到底比王九媽見得透,料知美娘忽然起此終身不嫁的念頭,必有緣故,須慢慢哄她,才得探知實情;這時不宜逼得太緊。因此向王九媽使個眼色說道:「放著美娘在這裏,到晚來,你們娘兒倆款款談心,也還不遲。此時休怠慢了嬌客。」 女婿方喚做「嬌客」,這自然是指秦朱重;王九媽也是只要提一句,便懂三句的腳色,當即答說:「既是嬌客,倒不便叫我女兒去陪他;自家的身分也是要緊的。等我去接待。」 王九媽心想,說他「嬌客」,索性拿出待嬌客的款派來,也是向美娘表明真心之一法。主意一定,語言上馬上就不同了。 「留姊夫吃飯!」她向最近正在得寵,漸漸可替她管家的碧荷說,「切一塊拿蜜來蒸;湖邊簍子裏捉兩條魚,一條醋溜、一條做湯。再開一罈好酒出來!」 交代的話,聲音特大,裏外皆聞;最關心境的兩個人,入耳都大感不安。 裏面的美娘,心裏疑雲重重,對秦朱重的猜嫌尚未消失;由王九媽那裏又起了廢契何以留在箱子裏的疑惑,此時只望安靜,等她通前徹後想明白了再作道理;偏偏王九媽大呼小叫,道是什麼「嬌客」、「姊夫」,必然惹得院中姊妹紛紛來問,豈不心煩? 外面的秦朱重,到現在還不相信王九媽真的想要他做女婿;更不明白美娘何以竟不露面,她心裏是何想法,而王九媽卻又有這樣異乎尋常的寵待,不知是受是辭?辭又如何辭法?心裏七上八下,怎麼樣也靜不下來。 就這時,王九媽笑盈盈地在門邊出現了;秦朱重急忙起身惶恐道謝:「生受媽媽!何用這等費心?」 「費什麼心?又不是特為進城去採辦,火腿吊在廚房裏;魚是養在湖裏,揭開簍子,捉來就是。秦小官,你且坐了,我有話說。」 「是!」秦朱重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上必恭必敬地說:「請媽媽吩咐!」 「親事是說定了,總也要你那裏請個大媒;起個『草帖子』,好等我們這裏『回魚筋』。你道是與不是?」 「是,是!」秦朱重驀然意會,原來美娘不便出面;必是說了要照此結親的規矩做,所以王九媽才談得如此結實。不由得喜心翻倒,口都閤不攏了。 「那末,秦小官,你倒說,你想請那個做大媒?」 秦朱重今非昔比,亦頗有些體面的生意人往來,挽個大媒,絕非難事;但他做事至誠,暗地裏尋思,得就這頭姻緣成家立業,是平生非凡的一件大事,必得素日的相知,或者一向看重自己的人參與其間,才有意味。所以細細想了一會才能回答。 「媽媽,有個南順油行的周掌櫃;當日我落魄的時節,多承他照應。第一次賣到媽媽家的油,就是他那裏的。我想,請他來做大媒。」 「南順是大油行,請周掌櫃做大媒,也是你秦小官的面子。」王九媽接下來說,「我這裏的大媒你看那一位好。」 這話問得秦朱重茫然不知所答,「府上的高親貴友,」他說,「我都不曾見過。」 「不是請什麼親友,是請一位體面的出面;也見得這頭親事的鄭重。你看,是請韓尚書的胞姪,還是李學士;或者當今的大名士張山人?」 秦朱重嚇一跳,心裏在想:一爿油行如何容得下前呼後擁的達官?不過既是為了親事鄭重,自不便說大媒的身分不必太高;因而頗為躊躇。 王九媽這些話原是說給美娘聽的,見得自己為她的終身大事,何等盡心?既然秦朱重有此承受不起的模樣,自然不必多說;且另換個題目。 「秦小官,有句話,我先說在前面;絕不是我貪財禮;你下多少財禮,我都添在陪嫁裏面。多也罷,少也罷,還是我盡我的心,陪嫁我女兒;這財禮,到頭來還是你的。不過,我總希望美娘的面子要好看。」 一聽這話,秦朱重不免又起了戒心,因為美娘原曾跟他說過,嫁娶本是一事,財禮多寡,場面大小,喜筵豐儉,都等她來料理,定了章程,由秦朱重來做,只費氣力,不費心思。如今要他來定財禮數目,就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 「媽媽,」秦朱重囁嚅著說,「我,量力而為!」 「什麼?」王九媽詫異。 其實不必她問,秦朱重已知大大地說錯了;錯只錯得一個字,出入卻極大,急忙改口說道:「不是,不是!我是說盡力而為。」 「那還罷了!數目呢?」王九媽笑一笑又說,「不是我逼你;你說了約數,我好與美娘去說,也教她高興。」 越是這樣的話,秦朱重越不敢輕易作答;因為王九媽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仍不分明。明說財禮亦仍是陪嫁,多寡總是自己之物;萬一口不應心,豈不上了她的大當? 因此,秦朱重越發定了主意,不肯鬆口:「媽媽,」他說,「等我仔細算過了,再來奉告。」 「那也好!」王九媽又問,「秦小官,你那裏有多少客人?」 「不多!」他說,「只得三、五桌。」 「這場面卻冷了些。也罷,」王九媽又問,「洞房做在那裏?」 「那,那自然是在店裏。」秦朱重小心翼翼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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