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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既然如此,秦小官又是為了什麼不願娶她?」

  秦朱重無法回答。本無不願、不敢之意,那裏來的緣故?但如說不出緣故,越發增人猜疑;王九媽有劉四媽替她作軍師,必是千方百計,阻撓這頭姻緣。美娘雖然能幹,到底還在門戶之中,孤立無援,如何敵得過這兩個積世老虔婆?自己既然窮於應付,謊話越扯越大,更難遮掩;不如順著她的意思,見機而作;好歹要讓她相信,絕無賣油郎得娶花魁娘子這件新聞,才會疏於防範,容美娘得在暗中一步一步地部署。

  劉四媽是何等腳色?從他臉上看到心裏;知道是隨她擺佈的時候了。於是整頓精神,低聲問道:「秦小官,你必是有難言之隱。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到了。」

  秦朱重一驚!心想難言之隱就是不能說破真相;莫非這一層竟猜到了?倒要好好對付;反正咬定絕無其事,總不會錯。

  定了主意,話就從容了:「四媽賽如陳平、蕭何,我有話也不敢瞞你,只是有話說不出口,故而遲疑。既然四媽猜到了,再好不過,心照不宣吧!」

  這番囫圇籠統的話,他自道說得很圓滑;劉四媽卻暗中好笑,竟與自己要說的話,桴鼓相應,等於自投圈套。心裏在說:這句話非套定了你不可!

  「我知道你的難言之隱,也知道你不願說出口的緣故;怪道美娘說你忠厚老實,果然厚道。不過,我後面還有極要緊的話;你這句說出來有傷忠厚不肯說的話,我可不能不說。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秦小官,你的難言之隱是,美娘樣樣好,可惜是門戶出身;娶了來當正室,難免旁人指指戳戳,背後批點,故而不願、不敢?你道我猜得對與不對?」

  聽到最後幾句,秦朱重不免動容,本要駁她:「誰說門戶出身,就不能娶了來當正室?任旁人批點,我只不理。」但話到口邊,卻又尋思,駁是駁得痛快,娶卻娶不成了!心事露得明明白白,王九媽豈有不向劉四媽求教,先發制人之理?

  這一轉念間,態度大變;點點頭,淡淡地說:「四媽果然猜中我的心事!」

  「到底說中了!」劉四媽裝出欣慰得意的神情,「我道呢,以美娘的人才,還有偌大私房,除非這個緣故,如何不願、不敢娶她?九媽至今不信,託我來問。秦小官,」她急轉直下地說,「我倒要替你做一頭媒。有家小娘子,相貌有七分,才情有八分,可惜生在小戶人家,雖然身家清白,畢竟難配名門。高不成,低不就,耽誤到今年,二十歲了;此刻想起來方始知道,原是留著你來匹配的一頭天生良緣。秦小官,你莫錯過!」

  一番話說得秦朱重目瞪口呆!暗中尋思,這如何推辭得了?一推辭便見得不願娶美娘是哄人的鬼話。然而又必得尋一個駁不倒的理由,非推辭掉不可。事急無奈,且先虛晃一槍再說。「多謝四媽美意,容我想一想再說。」

  「想一想,不如看一看。我明白秦小官你心裏的念頭,媒婆口中言,十分信一分。我劉四媽卻不是做媒為生,一來是九媽所託;二來是敬秦小官你為人忠厚;三來是我久受女家爹娘託付,眼看有此天造地設的良緣,錯過了,連自己都對不起。秦小官,你如今只當我的話,十分之中,只得一分;且先相一相再談。或者女家人才倒有八、九分,偏不中你的意,譬如有人喜歡生得小巧;有人要生得宜男之相,再或者,女家對你倒有略有不足之意,須得費一番唇舌,方得成就良緣。總而言之,婚事成不成,要看緣分;倘或秦小官你連這樣的人才都懶得看一看,那,那說句笑話,秦小官你只好打一世光棍。」

  秦朱重從未見人說話竟似背書,如此熟極而流利的。聽都不曾聽清楚,駁也無從駁起;不過最後兩句話的言外之意,卻能領會,如果不去相這回親,情理上萬萬說不過去,也就難以令人相信他意不在美娘了。

  再想到「婚事成不成,要看緣分」這句話,驀然省悟,為明心跡,親是非相不可;相信以後,談到嫁娶,找個藉口推辭,有何不可?

  主意打定,欣然問說:「多承美意,不知是那家的小娘子?如何相看?」

  「那家小娘子姓何,家裏是刻字匠的生意;肚子裏的墨水雖不及美娘,做你這裏的內掌櫃管賬,綽綽有餘。」劉四媽又說,「便是明日午後,我來領秦小官到她家。何小娘子祖父在堂;那何老爹有話問你,你須實說。倘或與我的話不符,不說你秦小官有話不說;只道我真如媒婆一般,見神說神話,叫人笑話,卻不是你秦小官害我?」

  「放心,放心!」秦朱重滿口應承,「我自然有一句說一句。」

  於是劉四媽喜孜孜地告辭;帶著小丫頭原轎轉到王九媽家。事先是說好了的,王九媽借故進城;劉四媽便逕自來看美娘。

  喜孜孜的臉色變過了,恰如黃梅天一般,大太陽鑽入一片烏雲,陰惻惻地教人看了不舒服。美娘心裏有些咕嘀了。

  等丫鬟來倒了茶,她歪一歪嘴;丫鬟隨即迴避,還帶上了房門,這時劉四媽方始開口;開出口來卻是一聲嘆息。

  「姨娘何故嘆氣?」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美娘,你看走眼了!」

  美娘既驚且疑,「怎麼?姨娘去替他做過媒了?」她問。

  「是啊!」

  「他怎麼說?」美娘急急問道:「他有意思了?」

  「何止有意思,心還熱得很呢!」

  聽這一說,美娘氣了起來,滿臉脹得通紅地說:「我卻不信!他不是那樣的人!當初一分一釐攢了一兩年,才得十來兩銀子來跟我會一面,如今倒說不要我了,憑的是什麼?姨娘倒說個道理我聽。」

  見此光景,劉四媽寒著臉不作聲;美娘自是聲聲催促,直到捱不過了,方始說出一番話來。

  「美娘,你要我說個道理你聽,我是不忍說;他不但要我做媒,還訂下相親的日子——」

  「有這樣的事!」美娘搶著說:「我倒要去聽聽,他是如何說來?」

  「美娘,我勸你不要去。」

  「為什麼?」

  「不要問我;我是好意!」

  「姨娘的好意我領了。」美娘固執地,「我是非去不可!去定了,去定了!」

  「美娘,」劉四媽平心靜氣地說,「這不是負氣的事!我勸你託一個人替你去聽;你信得過誰,就叫誰去。」

  美娘想了一下問道:「姨娘,請你說個緣故,何以我不能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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