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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接下來,王九媽將前因後果,細說了一遍。劉四媽聽得極其仔細;聽到當時美娘與秦朱重正在談嫁娶,忽然中斷便知美娘是有所警覺了。

  「這件事麻煩,」劉四媽大為搖頭,「美娘心裡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

  「是啊!故所以我要來跟你商量。想托你去探探她的口氣,到底如何?不知道你肯不肯再幫我一個忙?」

  「這又何消說得?不過不能幫倒忙。如果今天就去,顯見得你來托了我;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房間裡事?自然是聽了壁腳。九阿姊,你做長輩的,聽小輩的壁腳;這要說了出去,不是什麼冠冕的事!」

  「這,」王九媽爽然若失,「我倒沒有想到。那末,依你說應該怎麼辦?」

  「你先不要動聲,一切照常;過一天我作為去探望你,順便望望美娘,話裡套話,套出她心裡的話,再作道理。你看好不好?」

  「好當然好。就有一層難處;如果這兩天她來跟我開口,我怎麼答她。」

  「不會的。美娘是有升算的人;從良又是終身大事,總要好好想停當了,才會跟你開口;決不會冒失行事。」

  「居然就冒失了呢?」

  「那也容易,你就推在我身上。」

  「推在你身上?」王九媽又困惑了,「我倒不知道怎麼推法?」

  劉四媽想了一下說:「你這麼答她:『女兒!當初劉四媽拿十從良的道理開導過你;你很聽她的話;她也很喜歡你,跟我說過;美娘既然聽話,就要當自己骨肉看待,將來她從良的時候,像她自己親生女兒樣嫁她。我也答應了劉四媽的,你的終身大事,一定要跟她商量。劉四媽的眼光好、看得准。等我把她請了來一起談。』這不就推在我身上了嗎?」

  「好,好!准定這麼說。」王九媽欣然告辭,「我要走了,出來工夫太久,她會疑心。」

  「說得是!我不留你了。」

  * * *

  果然如劉四媽所料,美娘始終不曾開口,說要嫁秦朱重;王九媽亦就如劉四媽的教,只當不知有此事,表面上仍如往日般親熱。

  只是有件事令王九媽不安,秦朱重竟未再來。照情理說,他嘗著了這個甜頭,自然朝思暮想巴不得天天與美娘相會。何況,他的境況大非昔比;油行生意做得很發達,估量幾百銀子的家當是有。當初節衣縮食,苦了一年才攢下一宵的宿錢;如今有了錢反倒絕跡不來,這不近情理之事,必然另有緣故。

  「女兒,」她終於忍不住問了,「秦小官怎麼不來?他倒捨得不來?」

  一聽這話,便知王九媽動了疑心。美娘心想,這原是自己失算;不過也容易補救,口中答一句:「不知道他。」心裡已有了主意。

  原來美娘早已盤算停當。這幾年替王九媽掙了不下上萬銀子;自己也有幾千兩的私蓄,一半現銀,一半置了字畫、古玩、衣服。一旦從良,衣服是帶得走,字畫古玩,就難說了;至於現銀更不能讓王九媽知道,不然一定會獅子大開口,非要多少身價不放她出門。所以先要使個「五鬼搬運法」,悄悄將這些私蓄運了出去,寄頓好了,再開口談從良;卻又怕秦朱重來了,王九媽會防備,因而切囑,不來為妙。

  如今王九媽動了疑心,就得要有個為何不來的說法。好得已收服了一個名叫巧兒的丫鬟作為心腹;以喚她進城買紙墨顏料為名,有一番話悄悄囑咐她轉告秦朱重。

  到得第四日,秦朱重翩然而至,手裡提兩個盒子;見了王九媽便說:「媽媽,兩樣土產,特為帶來與你消閒。」

  「這等客氣!」王九媽問道:「從那日一去,至今不來;秦小官,莫非那裡得罪了你?」

  「那裡的話?從那日回去;第二天便有客人來約,有批便宜貨可進。我是到金華府一帶辦油去了。」秦朱重一面說,一面打開盒子,「不然,那裡有這兩樣東西帶來,孝敬媽媽?」

  「不敢當,不敢當!」王九媽看到盒子裡,一樣香榧,一樣蜜棗,正是金華府的土產;那裡會想到他是在臨安城裡,從金華客人那裡情讓來的?

  就在這時候,美娘翩然出現。一個含笑相視;一個似怨似嗔,那份掩飾不得的真情,落在王九媽眼中,心裡自然又起了警惕。

  「怎的一去不見蹤影?」美娘問說。

  「秦小官是到金華府辦貨去了。」王九媽代為回答,「你看,好甜的蜜棗,好脆的香榧。」

  「就只帶得兩盒來孝敬媽媽?」美娘又問。

  「嗯,嗯!」秦朱重不喜作假,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你好小氣。」

  「休這等說。」王九媽為秦朱重辯護,「原是去辦貨,又不是遊山玩水;空雙手,盡有閒工夫去帶土儀送人。」

  「哼!」美娘笑著向秦朱重說:「媽媽好幫你。」

  「多謝媽媽!」秦朱重笑著道謝。

  「不用多謝,只要多帶蜜棗。」剛進門的阿春接口說道:「甜甜媽媽的嘴;也讓我們沾些光,好替你說好話?」

  不過一句玩笑話,王九媽心裡又是一樣想法,看起來像是人人都覺得美娘與他一雙兩好,是頭良緣似的;這倒不可不防。

  美娘雖然明慧,到底年紀輕,欠著些經驗;何能敵得住見多識廣,世故熟透的王九媽?這天留秦朱重住下,從吃酒到歸寢,不大說話,只是忽忽若有所思;及至上了床,王九媽在窗下只聽得帳子裡絮絮索索,幾乎低語了一夜;那裡有這麼多話好說?既有那麼多話,何以先前不語,一定要同床共枕才能說?可見得是要瞞人的話。

  王九媽心想,美娘有心計,秦朱重是老實人,不如從他口中去套話。打定了主意,盤算了細節;隔一天進城;特為挑的下午,因知上午打油的多,秦朱重要照料生意,必得午後清閒,才能約他細談。

  一進了城,先看劉四媽,密密商酌了一番;方始轉到油行,秦朱重自然十分巴結;聽新來的小徒弟買點心、買果子,店前打來的厚朴湯,擺了一桌子,儘自相勸:「不成敬意!媽媽若看我一點誠心,就多吃些。」

  「我原是因你心誠,另眼相看。」王九媽咬一口白糖青梅;嚼得「格辣、格辣」的響。

  「今年節氣遲。」秦朱重說,「照規矩梅子也該黃熟了。」

  「黃熟梅子賣不得青。」王九媽接口說道:「不是我誇讚美娘,相貌、人品、才情,那一樣比不上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只可惜落到我們門戶人家,就註定了要做小了。」

  一面說,一面裝做不在意地去看秦朱重。他臉上略有驚疑之色;王九媽心想:是了,本意要套他一句話:「誰說她註定做小,我偏要娶她為大;只怕媽媽不肯。」若說這話,應該尚無成議;誰知他是這般神情,必是以為有人要娶美娘做小,故而驚疑。

  既然如此,索性嚇他一嚇:「秦小官,」她說,「你可知道,黃衙內著人來與我說,肯出二千兩銀子,要替美娘贖身?」

  「這,」秦朱重果然受了嚇,臉上一陣陣青紅不定,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媽媽答應他不曾?」

  「我怎敢答應?」王九媽答道:「這件事要美娘自己作主。」

  聽得這話,秦朱重頓時眉目舒展地又問:「那末,美娘是怎麼說呢?」

  「美娘還不知道;我也不敢告訴她。」

  秦朱重想了一下說:「媽媽倒是該告訴她的好。」

  「告訴她惹她生氣。何必?」

  秦朱重笑了,「媽媽真個厚道!」他說,「門戶人家像媽媽這樣,真稱得上是聖人了。」

  「門戶人家出聖人?」王九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話倒也新鮮。」

  秦朱重自覺恭維得過了分,訕訕地頗不好意思;假咳嗽了兩聲說:「道媽媽是好人,這話總不錯。」

  「有你這句話,我做好人也值得。秦小官,我索性做個大大的好人,」王九媽說,「我把美娘嫁給你。」

  秦朱重大吃一驚!到這時候才知道王九媽來意不善。莫非事機不密,美娘與他的嫁娶之約,已為王九媽所知,來探口風?

  想到美娘的告誡,秦朱重自然極口不承:「媽媽說那裡話?」他說,「就憑我開個小小的油行,怎委屈得美娘?媽媽在說笑話。」

  王九媽一聽這話,立即正一正顏色說道:「秦小官,我是一片誠心。」

  見她如此,秦朱重便考慮了。這一來,恰恰表明了他口是心非;如果始終覺得娶不起美娘,不該娶美娘,那怕她一片誠心,仍舊應該謝絕。此刻的態度,自然是在思量該不該說實話。

  秦朱重沒有說實話:「多謝媽媽好意。」他說,「只是我絕不敢存這個妄想。」

  「唉!」王九媽歎口氣,「世界上也有你這種得福不知的人。」

  由這時開始,便不談美娘了,說了些閒話,告辭而去;卻不出城,先到劉四媽家又談了好一會,直到上燈時分,方始到家,在美娘面前,也不說去看過秦朱重;只說劉四媽惦念她得緊,勸她進城去看一看劉四媽。

  美娘那知她是調虎離山之計?原來王九媽受了劉四媽的教;料定秦朱重會來看美娘談她跟他說的話,所以特為將美娘隔離開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秦朱重來了;聽說美娘不在,這一夜也不回家,那種失望的神色,難描難畫。

  過了數日,王九媽看看是時候了,一乘轎子將劉四媽接了來,悄悄說道:「美娘這兩日心神不定,只怕主意已經定了。先下手為強,就煩你這個女蕭何,好歹說得她死心塌地,再幫我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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