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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桌子是圓桌,五個人坐成一朵梅花形;阿春作主人先行了一巡酒;然後使個眼色,美娘便起身執壺,來為秦朱重斟酒。

  「請幹一杯!」

  「是!」秦朱重想站起身來,卻為王九媽在他肩上硬按住了。

  這樣依次敬酒,過了一巡,又行一巡,秦朱重已有三四分酒意了;阿春看他拘謹之態漸失,有心助他盡歡,便即說道:「寡酒無味,該當熱鬧。美娘,你看是唱鼓子詞,還是諸宮調?」

  聽得這話,興致勃勃的秦朱重接口說道:「久聞得有種『調笑轉踏』,說是十分熱鬧;諸位姊姊可許我開一開眼界?」

  這話便露出了他的本相,連「調笑轉踏」都不曾見識過,可知是何等孤陋寡聞?只為秦朱重人好,不但沒有人在暗中笑他;反倒欣然附和,首先王九媽就贊成。

  「這要人多。大家都要來耍一會也好。」

  聽得這一聲,廊上伺候的丫鬟,早就四散分報各處。原來唐朝的「轉踏」本要且歌且舞;須極大的庭院,亦非教練成熟,不能下場,除非侯門相府,養不起這等一班歌伎。所以到了五代入宋,將「轉踏」化繁為簡,只要節拍不錯,生手亦可入隊唱和;自然,要有好手領頭,這又非美娘莫屬了。

  不一會,幾座院落沒有客人的粉頭,嘻嘻哈哈地紛紛趕到;也有客人要趕熱鬧,帶著姑娘一起來的,只是照規矩,但可遙觀,不得登堂。

  這時席面已經後移,廳中空出一大片水磨磚地;旁列一排椅子,碧荷與幾個會使樂器的姊妹坐定,抱琵琶的抱琵琶、擫笛子的擫笛子、司鼓板的司鼓板、先細吹細打地奏了一套「醉花陰」;到得曲終,一聲檀板,煞住餘韻,裡外一片肅靜之中,只聽美娘使出一條穿雲裂帛的嗓子朗然念道: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難並;
  佳客相逢,實一時之盛事。
  用陳妙曲,上助清歡。
  女伴相將,調笑入隊者!

  這幾句開場白,各為「致語」。美娘念那一個「者」字,噴薄而出,口勁十足;院子裡的看客,不由得齊喝一聲采。

  采聲未畢,樂聲已起;女伴便自兩旁按著節拍,踏步拍手而來;美娘便按著調門,曼聲高唱:

  翠蓋銀鞍馮子都,尋芳調笑酒家吳,
  吳是十五夭桃色,巧笑春風當酒爐。
  王弦絡、臨朱戶,結就羅裙表情愫。
  紅裙不惜裂香羅,區區私愛徒相慕。

  下麵該當女伴應和,是由阿春領個頭:

  相慕酒家吳,巧笑明眸年十五,
  當壚春永尋芳去,門外落花飛絮。
  銀鞍白馬金吾子,多謝羅裙結情愫。

  一闋既罷,美娘再唱第二闋:

  花陰轉午漏頻移,寶鴨飄香繡幕垂,
  眉山斂黛雲堆髻,醉倚春光不自持。
  偷眼劉郎年最少,雲情雨態知多少?
  花前月下惱人腸,不獨錢塘有蘇小。

  唱到最後一句,情不自禁地將手在桌下伸了過去;秦朱重陡覺柔荑入握,不由得一陣心蕩;怕捏痛了她的手,只輕輕握著,聽和聲唱道:

  蘇小最嬌妙,幾度樽前曾調笑;
  雲情雨態知多少?悔恨相逢不早。
  劉郎襟韻正年少,風月今宵偏好。

  聽到最後一句,秦朱重轉過臉去,恰好美娘也轉臉來看他;眼光碰個正著,羞得低下頭去。

  「且住!」阿春喊得一聲,眾樂皆寂;只聽她指著美娘的杯子說道:「誤卯了;罰酒!」

  原來該當美娘唱第三闋,只為一時羞窘,忘卻開口,只好認罰;秦朱重便待搶過杯子來替她,不道阿春又開口了。

  「秦小官亂我的軍令,罰酒!」

  眾人大笑;美娘與秦朱重也笑。笑停了,美娘說道:「你看,都是你自己多事;白白罰一杯酒。」

  「只當我陪你。」

  說著,秦朱重舉起杯來;美娘亦正是酒到唇邊,碧荷笑道:「倒像喝交杯酒。」

  「便喝個交杯酒我們看看!」院子裡不知誰,大聲在說。

  交杯酒須兩手穿臂相交,美娘不肯;秦朱重亦不便孟浪。鬧了好些時候,最後是王九媽排解;才得讓美娘接唱第三闋。

  這首「調笑轉踏」共計十二闋,唱的古往今來,美人名士的風流韻事。美娘只唱了六闋,不肯再唱;看看興也盡了,酒也夠了,便攔住鼓板,念出一首詩來: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
  月落烏啼雲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鈿。

  念到這首詩,便是結束了,其名叫做「放隊」。片刻之間,女伴看客,盡皆散去。王九媽便說:「多日不曾這等鬧過;也該歇歇了。吃了飯散吧!」

  「吃了飯我們散了,還有人剛正相聚呢!」阿春看著美娘與秦朱重笑道:「雲情雨態知多少?」

  姊妹們有興湊趣,果然是兩盞宮燈,一雙紅燭,前引後導,將秦朱重與美娘,雙雙送入臥房。等丫鬟預備了酒食茶水;王九媽說道:「秦小官早早安置!」隨即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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