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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不用多謝,只要多帶蜜棗。」剛進門的阿春接口說道:「甜甜媽媽的嘴;也讓我們沾些光,好替你說好話?」

  不過一句玩笑話,王九媽心裏又是一樣想法,看起來像是人人都覺得美娘與他一雙兩好,是頭良緣似的;這倒不可不防。

  美娘雖然明慧,到底年紀輕,欠著些經驗;何能敵得住見多識廣,世故熟透的王九媽?這天留秦朱重住下,從吃酒到歸寢,不大說話,只是忽忽若有所思;及至上了床,王九媽在窗下只聽得帳子裏絮絮索索,幾乎低語了一夜;那裏有這麼多話好說?既有那麼多話,何以先前不語,一定要同床共枕才能說?可見得是要瞞人的話。

  王九媽心想,美娘有心計,秦朱重是老實人,不如從他口中去套話。打定了主意,盤算了細節;隔一天進城;特為挑的下午,因知上午打油的多,秦朱重要照料生意,必得午後清閒,才能約他細談。

  一進了城,先看劉四媽,密密商酌了一番;方始轉到油行,秦朱重自然十分巴結;聽新來的小徒弟買點心、買果子,店前打來的厚朴湯,擺了一桌子,儘自相勸:「不成敬意!媽媽若看我一點誠心,就多吃些。」

  「我原是因你心誠,另眼相看。」王九媽咬一口白糖青梅;嚼得「格辣、格辣」的響。

  「今年節氣遲。」秦朱重說,「照規矩梅子也該黃熟了。」

  「黃熟梅子賣不得青。」王九媽接口說道:「不是我誇讚美娘,相貌、人品、才情,那一樣比不上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只可惜落到我們門戶人家,就註定了要做小了。」

  一面說,一面裝做不在意地去看秦朱重。他臉上略有驚疑之色;王九媽心想:是了,本意要套他一句話:「誰說她註定做小,我偏要娶她為大;只怕媽媽不肯。」若說這話,應該尚無成議;誰知他是這般神情,必是以為有人要娶美娘做小,故而驚疑。

  既然如此,索性嚇他一嚇:「秦小官,」她說,「你可知道,黃衙內著人來與我說,肯出二千兩銀子,要替美娘贖身?」

  「這,」秦朱重果然受了嚇,臉上一陣陣青紅不定,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媽媽答應他不曾?」

  「我怎敢答應?」王九媽答道:「這件事要美娘自己作主。」

  聽得這話,秦朱重頓時眉目舒展地又問:「那末,美娘是怎麼說呢?」

  「美娘還不知道;我也不敢告訴她。」

  秦朱重想了一下說:「媽媽倒是該告訴她的好。」

  「告訴她惹她生氣。何必?」

  秦朱重笑了,「媽媽真個厚道!」他說,「門戶人家像媽媽這樣,真稱得上是聖人了。」

  「門戶人家出聖人?」王九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話倒也新鮮。」

  秦朱重自覺恭維得過了分,訕訕地頗不好意思;假咳嗽了兩聲說:「道媽媽是好人,這話總不錯。」

  「有你這句話,我做好人也值得。秦小官,我索性做個大大的好人,」王九媽說,「我把美娘嫁給你。」

  秦朱重大吃一驚!到這時候才知道王九媽來意不善。莫非事機不密,美娘與他的嫁娶之約,已為王九媽所知,來探口風?

  想到美娘的告誡,秦朱重自然極口不承:「媽媽說那裏話?」他說,「就憑我開個小小的油行,怎委屈得美娘?媽媽在說笑話。」

  王九媽一聽這話,立即正一正顏色說道:「秦小官,我是一片誠心。」

  見她如此,秦朱重便考慮了。這一來,恰恰表明了他口是心非;如果始終覺得娶不起美娘,不該娶美娘,那怕她一片誠心,仍舊應該謝絕。此刻的態度,自然是在思量該不該說實話。

  秦朱重沒有說實話:「多謝媽媽好意。」他說,「只是我絕不敢存這個妄想。」

  「唉!」王九媽嘆口氣,「世界上也有你這種得福不知的人。」

  由這時開始,便不談美娘了,說了些閒話,告辭而去;卻不出城,先到劉四媽家又談了好一會,直到上燈時分,方始到家,在美娘面前,也不說去看過秦朱重;只說劉四媽惦念她得緊,勸她進城去看一看劉四媽。

  美娘那知她是調虎離山之計?原來王九媽受了劉四媽的教;料定秦朱重會來看美娘談她跟他說的話,所以特為將美娘隔離開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秦朱重來了;聽說美娘不在,這一夜也不回家,那種失望的神色,難描難畫。

  過了數日,王九媽看看是時候了,一乘轎子將劉四媽接了來,悄悄說道:「美娘這兩日心神不定,只怕主意已經定了。先下手為強,就煩你這個女蕭何,好歹說得她死心塌地,再幫我兩年。」

  劉四媽點點頭,吃杯茶潤潤嗓子;然後一逕來看美娘,只見她正在廊上調弄鸚鵡,便先咳嗽一聲;美娘回頭發現,急忙迎了上來,拉著手說:「那一陣好風,把姨娘吹了來?」又說:「這兩日我正在思念姨娘,有些話跟姨娘商量。」

  「那倒巧,我也正有話要跟你商量。來,來,我們裏面說去。」

  到得房中坐定,劉四媽抬眼看到壁上,彷彿覺得有些異樣,定神細想一想,終於記起,壁上本來掛的是一幅仕女圖,如今換了竹子了。

  「少了個美女!」她說。

  「是的。齊太尉家的二舍人,借去臨摹了。」

  畫倒是在齊二舍人家,不過不是人家要借了去臨摹;而是美娘寄頓在那裏的。那幅仕女,出於南唐名家的手筆,也值得百十兩銀子;換上一張竹子,卻不甚值錢。這些偷天換日的花樣,做了已非一日;劉四媽人雖精明,到底胸無點墨,這些上頭就識不透美娘的袖裏機關了。

  說過幾句閒話,談入正題,劉四媽問道:「美娘,你有什麼話跟我商量?」

  「說來話長。還是姨娘先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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