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花魁 | 上頁 下頁
二二


  唸到這首詩,便是結束了,其名叫做「放隊」。片刻之間,女伴看客,盡皆散去。王九媽便說:「多日不曾這等鬧過;也該歇歇了。吃了飯散吧!」

  「吃了飯我們散了,還有人剛正相聚呢!」阿春看著美娘與秦朱重笑道:「雲情雨態知多少?」

  姊妹們有興湊趣,果然是兩盞宮燈,一雙紅燭,前引後導,將秦朱重與美娘,雙雙送入臥房。等丫鬟預備了酒食茶水;王九媽說道:「秦小官早早安置!」隨即起身。

  「妹夫!」阿春臨走時指著酒瓶笑道:「莫讓美娘再吃酒,又誤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美娘心知是打趣她初會酒醉之事,不由得赧然一笑。送走王九媽,關上房門回身看時,秦朱重只是看著她傻笑。

  美娘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扭著臉說:「可要吃茶?」

  「多謝!是有點渴了。」

  於是美娘便拿自己慣常用的一隻粉定窯白釉茶鍾倒好了茶,試了溫涼,舉起纖纖食指,抹去了杯沿上的浮沫,方始送到秦朱重。

  「多謝!」

  「你的禮數也忒多了。以後日常相處,動輒『多謝』,倒顯得生分了。」

  「姊姊說得是。」秦朱重將「日常相處」四個字咀嚼了一會,竟辨不出是何味道。

  「你昨日為何不來?」

  「原是店中有事。走到半路,遇見轎伕,知道你安然到家,不來也罷。」

  「昨日不來也好,那時我心裏有好些話,卻還說不出來。」

  這是說,此刻可以說得出來了。秦朱重不由得心中一動,「姊姊有何話說?」說著,他伸過一隻手去;看她並未退縮,便放膽握住了她的手,軟腴溫香,頓時像中酒欲醉似地的了。

  「我與你說說,昨日吳八浪子將我拋在荒僻湖邊時的心境,想我也是好人家出身,從小父母鍾愛,也曾攻讀詩書,也曾學習女紅,論到身分,也不輸大家閨秀,誰知淪落風塵,還受這等的凌辱,叫我一口氣怎能嚥得下。那時真想一頭撞在湖裏,去尋我爹娘。如果,」美娘靠在他胸前說,「如果你遲來一步,只怕世間再沒有我這個苦命人了。」

  「好險!」秦朱重彷彿猶有餘悸,「虧得我立定主意要回城;也虧得我一路不曾耽擱,鬼使神差遇見了姊姊。這真正是老天爺保佑。」

  「是啊!老天爺保佑。那時我心裏在想,我這條命是你救的。」

  「姊姊,言重了!」秦朱重說,「我真正當不起。」

  「是實話。」美娘忽然低下頭去,「還有句實話,只怕你不信。」

  「姊姊說那裏話來?你的話我無有不信之理。」

  「我要嫁你。」

  這卻真的不能相信了,「姊姊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我頭上。」他說,「休得取笑。」

  「什麼嫁一萬個?」美娘嗔道:「你這話是怎麼說?倒還我一個道理來!」

  秦朱重不料美娘的性情如此善變,說怒就怒,不由得慌了手腳,趕緊退後兩步,唱個喏說:「姊姊休生氣,我口笨舌拙,不會說話。是我的不是:與姊姊陪禮。」

  美娘「噗哧」一笑,「我與你耍的。」她說:「就算真的說錯了一句話,又何用嚇得如此。」

  ▼第三章

  口中是這樣說,心裏卻越發中意。她也知道秦朱重忠厚,卻不是懦弱無用;只有在自己面前,才這麼誠惶誠恐,足見他是敬得自己像佛一樣重。

  「我倒再問你,剛才的話,你信是不信?」

  秦朱重看看不像假話,心裏便亂跳了,「信是想信,」他說,「卻不敢。」

  美娘也體會得到,這就像花子拾金,不信自己的運氣;總當是拾了一塊銅;要他相信,就先須讓他知道金是金,銅是銅,不同之處,自有道理在內。

  於是她說:「門戶人家中有個劉四媽。可惜了!又是女身,又是吃的這一行飯;不然,就做宰相的材料也是夠的。」

  「說得劉四媽這等了不起!」秦朱重笑道:「劉四媽便如何?」

  「劉四媽與我說過從良的道理。從良有苦從良、樂從良——」美娘將當初劉四媽開導她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這十從良之說,秦朱重聞所未聞;不免暗生感慨,都是送往迎來的粉頭,不道下場這等不同,好的如登天堂,壞的卻真如墮入阿鼻地獄,造化弄人,那裏說去?

  美娘卻偏要說出一篇道理來,「這十從良大半情勢所逼,身不由己;然而也不能全無主見。」她說,「我是趁好從良。倘或只戀眼前繁華,到頭來必是鏡花水月,那時悔之晚矣!」

  「不然!姊姊,照我看,你縱肯委屈,不嫌棄我;我看卻是不了的從良。」

  「怎說是不了的從良?」

  「你倒想,我開個小小的油行,穿的是布糙衣服;吃的是豆腐青菜,只是現成的油,比別家多舀在鍋裏,到底無甚滋味。姊姊何嘗吃過這些苦?到那時候——」

  秦朱重含蓄不說,美娘卻偏要究根問底,「到那時候便待如何?」她說,「我會吵,會鬧?」

  「吵鬧想來不會。」

  「那末是下堂求去?」

  「這倒也不敢說——」

  「呸!」美娘櫻唇輕吐,臉有慍色,「你就看得我這等沒志氣,就吃不得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