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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正走之間,聽得遠處有女子哀哭之聲。這便奇了!秦朱重心裡在想,時近黃昏,遊人絕跡,在這僻靜之處,怎會有女子啼哭,莫非遭了搶劫,還是遇見歹徒,受了欺淩。

  這樣轉著念頭,俠義之心,油然而起;穿過林莽,尋著哭聲走了去,只見湖邊荒草中,果然有個穿了鮮豔衣服的女子坐在那裡掙扎。到得近前一看,披頭散髮,加上淚痕泥汙,形似鬼魅;下面卻是一雙雪白的腳,不知鞋襪那裡去了?

  「小娘子!」秦朱重問道:「緣何落得這般光景?」

  那女子抬眼一看,竟住了哭聲,「你,你是秦小官?」她說,「我是美娘。」

  「你是美娘?」秦朱重急忙蹲下身去,拿自己的衣袖,在她臉上略拭一拭;果然是曾有一宵之緣的花魁娘子。

  「你替我先解了縛!」

  這一下秦朱重才發覺美娘一雙手是倒剪在背後的;忙轉到身後,替她解開,但見一雙皓腕上,已深深印出兩道肉紅印子了。

  「怎的會如此狼狽?」

  不問還好,這一問勾起了美娘的萬般委屈;叫聲「命苦!」伏身在秦朱重肩上放聲痛哭,不能自休。

  「別哭,別哭!有話好說。」

  美娘抽抽噎噎,上氣不接下氣,那裡說得出話來。秦朱重深怕有人來撞見,諸多不便。心裡著急非凡。幸好,美娘等心裡好過了些,急於回家;自己住了哭聲,掙扎起身,說道:「你替我尋一尋,我的鞋子在那裡?」

  四下去尋,毫無蹤影;美娘一雙腳,細皮白肉,如何在這荊棘沙石之中走得了路?秦朱重想了想說:「只有我背了你走。背到船埠頭,尋條船送你回去。」

  「累你不安!」

  「那裡的話?辰光不早,趕緊走吧!」

  說著,秦朱重蹲下身子來;美娘也就顧不得有人見了不雅,雙手一伸,摟住秦朱重的頸項,身子伏了下去。秦朱重腿上略微用了把勁,將美娘背起就走。

  「你倒說,美娘,到底出了什麼事?」

  「唉!遇見個衣冠禽獸,吳八浪子——」

  這吳八浪子卻是貨真價實的公子哥兒。他父親吳岳,現任福州太守;膝下只得一子,從小嬌縱,到大來一本論語尚未讀完,嫖賭吃著卻是件件皆精。吳岳的宦囊甚豐,由得他任著性花;凡事動不動拿金銀元寶壓人,自然每次都占上風,以致弄得他脾氣越發乖戾了。

  這吳八浪子跟著他父親在任上三年,這年正月裡方回臨安,是來監造一座花園,以備吳嶽辭了官,得以優遊林下。一回來便聞得花魁娘子的名聲,帶了一班篾片,登門訪豔,果然驚為天人,只是美娘看他既俗且濁,雖說做官人家子弟,那銅臭氣倒比暴發戶還重些,因而不願接他。吳八浪子幾番派人來約,不得如願,心裡便有些忍氣不住,思量著要出這口氣。

  事有湊巧,前三日美娘上午辭了吳八浪子;傍晚卻應了吳八浪子一個遠親之約,進城在清和坊樊家酒樓嘗新酒。上樓梯時,冤家路窄,劈面撞見;吳八浪子當時便待發作,只為礙著親戚的面子,姑且忍下,到得這天,終於尋上門來了。

  美娘卻以連日踏青遊湖,勞累了些;兼以有幾處詩畫債要完,便吩咐概不接客。關上房門,焚起一爐香來,悄悄覓句作畫。正當逸興悠然之際,聽得人報:吳八浪子領了十來個豪奴悍僕,說來接她去遊湖。

  「我偏不理他!」美娘說道:「替我在外面鎖上門。」

  原來這也是門戶人家謝客的一個障眼法;客人見房門外鎖,本主不在,自然怏怏而去。不道這個花樣瞞不住吳八浪子;加以爐香嫋嫋,更是老大一個漏洞;頓時突出了一雙死魚眼睛,厲聲喝道:「替我打進去!」

  一語未畢,便上來兩三個豪奴,捏住了鎖,反復兩扭,加上狠狠一腳,「砰」然巨響,雙扉只剩得一扉。

  「你個老賊婆!」吳八浪子一掌打在王九媽臉上;往裡面便沖。

  「八公子,八公子!」王九媽雖臉上火辣辣地生疼,猶深怕美娘吃虧,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急喊:「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說你娘個×!」吳八浪子使勁一奪;手向裡指,「替我拖出來,帶走!」

  「喏!」豪奴悍僕,暴雷似地應得一聲;進房去將臉色煞白,氣得發抖的美娘拉了就走。

  一拉拉到湖邊,早有條畫舫守在那裡;拉到船上,順手一推,美娘直從船頭跌進中艙。她從到了王九媽那裡,這五、六年之間,錦妝繡裹,一呼十諾,何曾受到這等的淩辱;自然是掩面大哭了。

  吳八浪子卻狠得下心來,全不在意;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一面吩咐開船,一面指著美娘說道:「小賤人,你不想想你是個婊子!再不識抬舉,莫非要討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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