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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於是秦朱重先自道了身世;然後方敘如何邂逅美娘,一見傾心,愛慕之思,與日俱增;如何刻苦攢積了這一夕纏頭之資;又如何苦候了一個多月,方得一償宿願。先是悲苦,後是愉悅;臉上一直有著於願已足的神情,使得美娘大為困惑。

  「我倒要問你,你下了一年多的工夫,好不容易才能進得我這間房;那知我醉得人事不知,幹折了許多銀子,白白挨了一夜的凍,還賠上一件衣服你倒不覺得,這是天下第一件划不來的事?」

  「小娘子怎說這話。我是什麼人,得能進你這間繡房,服侍你一場,與你這麼面對面說許多話,我已覺得是非分之福了!」

  「可憐、可憐,」美娘暗暗心酸,「世上也有你這等癡的人。」她不等他接口,立即又抬臉說道:「你做小經紀的人,此地不是你來往的。」

  「說得是!只為愛慕小娘子,自己管不住自己。」

  「那末,你今日去了,改日還來麼?」

  「這,」秦朱重答說,「總在一年半載以後了。」

  要一年半載,無非又是省吃儉用,一分一厘去攢積那十來兩銀子。美娘心裡越發難過,卻一時籌不出一條善策;就這沉吟之際,聽得丫鬟叩門,方始發覺天色已明,市聲漸起。

  開了門,是丫鬟捧進洗臉水來,另有一把錫壺,內盛滾熱的紅棗厚朴湯;秦朱重洗了臉,喝了一盞厚朴湯,便待告辭,美娘卻留住他說:「少坐不妨。」

  秦朱重其實也捨不得走,得這一說,便又坐了下來;卻又怕美娘厭煩,先作表白:「我只再吃一盞厚朴湯就走。」

  於是美娘親自與他倒了一盞;找件事打發丫鬟出房,隨即匆匆忙忙開了箱子,取出兩錠紋銀,用桑皮紙裹一裹,塞到秦朱重懷裡。

  「這是怎麼說——」

  「你莫與我推辭!」美娘打斷他的話,搶著叮囑,「當心丫鬟看見。昨夜難為了你;這二十兩銀子替你添些資本。莫對人說。」

  「萬萬不可!小娘子——」

  「怎又不聽我的話?」美娘仍是不容他開口,「我的銀子,來得容易,你不必客氣。若是本錢不足,我還可以助你;這都改日再說了。那件齷齪衣服,我叫丫鬟洗乾淨了,改日你來取。」

  「衣服小事,只是這銀子——」

  「這銀子怎麼樣?」美娘故意嗔惱,「莫非嫌它不清白,辱沒了你。」

  「這,這,」秦朱重惶恐萬分,「這是那裡話?我若有這樣的心思,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美娘伸手去捂住他的嘴,笑著說道:「我亦不過隨便一句話,你何須急得賭咒?收下就是。」

  「是,我不收也只好收了。」

  美娘便鬆開手到床腳取來衣服卷,交到秦朱重手裡,送他出門。經過耳房,隔窗相告:「媽媽,秦小官人去了。」

  王九媽正在梳頭,起不得身,口中答道:「何不留秦小官人吃了飯去。」

  「有些俗事。」秦朱重搶看回答,「改日再來拜望。」說完,揣著那兩錠銀子,深恐人見,匆匆而去。

  美娘目送他影子遠去,心裡倒像失落了什麼。這一天只推前一日中酒,閉門杜客;一個人窗下獨坐,將幾年來相共的年輕子弟想遍了,到頭來卻只想著秦朱重。

  * * *

  在秦朱重卻如了掉一樁心願。猶如朝山進香一般,一步一拜,拜到靈山;見了菩薩的金面,於願已足,不敢再存妄想。而且另外出了一件意外的悲喜之事,也沒有工夫去作什麼妄想了。

  原來邢權與蘭花,設計逐走了秦朱重,就如拔去了一根眼中釘;又欺朱老十患病在床,兩人雙宿雙飛,全無顧忌。一夜朱老十發燒口渴,叫蘭花不見回音;起身去尋,只見邢權房中,殘雲零雨之聲,不絕於耳;戳開窗紙,望得一望,床上赤條條一男一女,正在幹那妖精打架的把戲。

  朱老十心中一陣酸氣,直沖頭頂;手裡原拄著一根拐杖,使盡氣力,打到窗上,口中吼道:「你這一雙狗男女,替我滾出來!」

  窗戶不曾打破,罵聲卻驚了蘭花,推開邢權的身子,要覓袴子去穿;被邢權一把將她按住了。

  「怕什麼?你又不是他的妻房;連小都不是。鬧起來,看他的臉皮還能保得住,不撕破。」

  聲音很大,句句落入朱老十耳中;心裡不免懊悔,這件事做得莽撞了。左鄰右舍知道了,口中不說,暗中恥笑;偌大年紀,又有病痛在身,老不正經,合該受此羞辱,怨得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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