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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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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要好了,才能趁好;倘或根本不好,從那裡趁起。門戶人家的好,無非人來人往,從早到晚,熱熱鬧鬧,這便是好!」 「是!」美娘深深點頭。 「這個好卻須你去掙得來。掙不來這個好,你媽媽還是會放你從良,不過是假從良、苦從良;你若不從時,『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是沒奈何從良。縱好也好不到那裡去。美娘。果真到此一日,我都替你委屈。」 這番言語,字字打入美娘心坎。思前想後,心亂如麻:原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後,從今以只賭氣不接客,看王九媽其奈我何?卻不曾想一想,身上衣,口中食,又從何來?果真是硬氣的,就此刻將五十兩銀子擺在王九媽面前,交代明白:「我住了這些日子,壞了身子替你掙一注大錢,也抵得過衣食之資;這是卜喬賣我的身價銀子,還了你,一刀兩斷!」 怎奈那裡來這五十兩銀子?就有這筆錢,買她個開籠放鳥;卻又海闊天空,何處得以容身?想到茫茫人海,伶仃無依的苦楚,不由便氣餒了。 看她的臉色陰黯,劉四媽看出她心中淒涼,便又說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你身子被人梳櫳過了,那怕就今夜嫁人,也叫不得是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錯在不該落於此地,命中所招,怨不得人;你媽媽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她幾年,掙個幾千銀子,怎肯放你出門?就放你出門,莫非不管癩頭麻臉,或是一字不識的蠢牛,你就跟了人家去從良?卻不窩囊了你一世;倒不如把你撩在水裡,還有撲通一聲響,討得旁人頓腳說一聲『可惜』!」 美娘不響,心裡卻是越發淒苦。劉四媽也不催問她是何意思;站起身來,就臉盆中的淨水,絞了一把手巾抖開,一聲不響地交到美娘手裡。 這倒像是提醒她,有手巾在這裡,淌眼淚不要緊了。意會到此,美娘不自覺地眼眶發熱,隨即拿手巾捂在臉上;流了一陣眼淚,心裡覺得鬆快了些。 「美娘!好漢不吃眼前虧,憑你的才貌,等閒的客人也不敢高攀,無非王孫公子,豪門闊客,也不辱沒了你。且不說眼前風花雪月,多少受用;只為將來打算,多少積攢些私房,過個十年五載,幫你媽媽掙一份家私;到時候你不急於從良,你媽媽就當待親生女兒一樣,還急著要替你覓個知心的,好模好樣地嫁了出去?那時候,你才會想著我姨娘是一片心為你!」 美娘心想,王九媽就算在門戶人家厚道的,也不至於好到如此。不過攢些私房,遇著個知心合意的,入門為淨,幫著他重新做起一份人家來,這個打算卻是不錯的。 一念之轉,愁苦皆去;放下手巾來,是一張宜喜宜嗔的春風面。劉四媽拍手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想通了!」 美娘微笑不語;劉四媽亦即起身,忙著要去報喜稱功,不道一出房門便遇見王九媽;原來她早就伏在樓門之外,將劉四媽勸美娘的話,聽得明明白白。 下得樓去,王九媽喜逐顏開,不斷誇讚更不斷稱謝。到晚來置酒款待,向樓上喊一聲:「美娘,你也來敬姨娘一杯酒。」 「來也!」美娘嬌聲答應。 * * * 「那是前年的話。」張大鼻呷著嘴說,「不過兩年工夫,王九媽已掙起好大一份家私。美娘手裡大概也有個千金之數,將來不知那個有福的,人財兩得。」 「也不過兩年工夫,怎掙得下好大一份家私。」秦朱重有些困惑,「張大哥,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這個道理容易明白,小哥,你想,來往的都是大頭兄,十兩花銀宿一夜,夜夜不落空,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三千六百兩銀子。這還是明的,暗地塞到美娘手裡的,便是她的私房,至於吃茶、吃酒,格外又要算錢;算起來兩年工夫,掙了上萬銀子,難道這還不算一份大家私?」 秦朱重不作聲,心想夜夜不落空,豈不苦煞了美娘?即便是花魁,不消三年五載也成了敗葉殘花。轉念到此,不覺歎了口氣。 「人比人,氣煞人,不是?」張大鼻借他人杯酒,澆自己牢騷,「想我姓張的也是十年寒窗,用過功的,只為時運不濟,落得替和尚鈔經為生;寫一部佛經,及不得人家睡一夜的錢。」 「罪過,罪過!」間壁有個老者接口,「張大鼻灌飽黃湯,又亂開荒腔了!鈔經是功德,怎拿來與人家的皮肉生涯作比?」 「好!我不算。」張大鼻問道:「小哥,你挑擔賣油,一日有多少利息?」 「蠅頭微利,除去開銷,一日不過掙得兩三分銀子。」 「就算他三分好了。一年不過十兩加八錢銀子;想去睡她一夜都不成功。」 「不是說十兩花銀宿一夜嗎?」秦朱重脫口便問。 「不錯!宿錢有了;吃酒酒錢、吃茶茶錢,上茅廁草紙錢,一入娼門,動不動就是錢,八錢銀子那裡夠?」 「那麼,要多少才夠呢?」 「起碼也得再三、四兩銀子。」 秦朱重突然間起了個癡念,心裡在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便見了閻王,問起世間有何好處?也還有句話好說。若說十四兩銀子;省吃儉用,有年把工夫也就積攢得成了。 這個癡念一想,便覺無心跟張大鼻再說;算了帳,再應酬幾句,挑起油擔,迤邐進城,一路盤算心事。 十四兩銀子不難。他在想,只是她相交的都是王孫公子,一個賣油郎,縱有銀子,料她也不肯接我。 這一想,腳步懶了,肩也重了。想到是一副空擔子,挑不到多少路,便要歇下,自己都交代不過去。因此仍舊拖著像練工夫綁了鉛塊的沉重腳步進城;好不容易捱到家,開鎖進門,看到孤零零的一張硬板鋪,更覺慘然無趣;連夜飯都懶得燒來吃,便和衣上了床,思前想後,自己逼出自己的勁來;怕什麼?清清白白的人,既有了銀子,那怕人家不接?要緊的是要有這十四兩銀子。 盤算了一夜,第二日照舊挑擔出門,兌滿了一擔油,直出錢塘門,到昭慶寺去做買賣;卻不兜攬香客,只到各房頭尋主顧——原來大叢林和尚眾多,散居各處,也如俗家般有房頭之分;各房自己有佛堂,一般也有自己的小灶,用的油多,秦朱重是打算著一遭生,兩遭熟,有了長主顧,便好隔日來一趟。不然為王九媽出一趟錢塘門,豈是生意經? 這個盤算不錯,昭慶寺各房頭都愛他的油清價廉,十個之中倒有五六個說:「但凡是這等的油,價錢又公道,你只管挑了來,我們都買你的。」 自此為始,秦朱重逢雙日出錢塘口,先到王九媽家,以賣油為名,想看花魁娘子,看到時,心突突地跳;看不到時,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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