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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二章】

  又到了踏青時節。「清明時節雨紛紛」,這年的春雨格外多;春雨滑如油,滑倒了秦朱重,一擔油只剩了一小半,還摔傷了一條腿。買張膏藥貼了,息過三天,才能行動。

  病中無聊只拿回想美娘打發日子。那一日穿什麼衣服;那一日回眸一笑,不知緣何高興;那一日雙眉微鎖,必有幽恨,一想便是好長一段辰光;腿上的痛楚,倒覺得減輕了好些。

  這一天突然想起,一年來的積蓄錢,不知道有多少了?秦朱重有個木箱,自己用封條封了,上面開個口子;每天結帳,若有多餘,不拘三分、兩分,都投入箱中,從未計數。這時將木箱提了提,輕飄飄地,渾似無物,心不由就涼了。

  轉念自思,十六兩銀子,不過一斤,能有多重,那裡就一上手便估量得出?不管它,且開了箱子傾數倒出來,到對面銀鋪裡去秤一秤。

  於是找了塊包袱鋪在地上,揭開封條,開了箱蓋,將碎銀屑都倒了出來,去攏包好,慢慢踅到對面字型大小義源的銀鋪中,靠櫃檯站定。

  「你的腿傷好了。」銀鋪的夥計王二毛問說。

  「還得三、四日才能挑擔做生意。二毛哥,」秦朱重說,「我有包銀子,勞駕秤一秤。」

  「一包銀子!有多少?」

  「喏!」秦朱重將包裹高高舉起。

  王二毛接到手中便笑了,「你這包銀子,怕不有十斤八斤?」他說。

  聽他奚落,秦朱重臉一紅,「二毛哥休笑我!」他說,「秤好了,還得煩你先兌個小錠。」

  「小錠有餘,大錠怕不足。」

  說著,王二毛解開包裹,不由得便皺了眉;盡是屑銀粉,料理頗為費事。先取張白紙鋪在櫃檯上,然後用個大秤盤,秤了四回,方始秤完,算盤一打,不由得又笑了。

  「一厘不多,一厘不少;恰恰十六兩一斤之數。」

  「倒巧!」秦朱重說,「那就大錠都有餘了。」

  這不是奚落王二毛,是心裡歡喜;十兩銀子一個大錠,到得王九媽那裡,冠冕堂皇拿出來,必蒙另眼相看了。

  * * *

  花了六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買一頂卍字頭巾。一件半新舊的紬袍,是早就置備下的;這天還是第一次上身。打扮得整整齊齊,出得門去,王二毛眼尖,飛也似的奔了出來,攔住了秦朱重。

  「咦!你這副打扮,倒像新郎倌。那裡去?」

  秦朱重臉一紅,不知如何作答。王二毛越發疑心,因為往常聽他說過,每每到王九媽家賣油;料他這天如此打扮,必是與那個粉頭,有了佳期密約,思量著鑲個邊,也是一樂;所以越發追問得急。

  「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你趁早跟我實說,約好了那個,是在那裡?城瑤山上吃茶,還是清和坊吃酒。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吃獨食當心肚子痛!」

  看他這等痞賴,秦朱重不免好笑;不過他本性厚道,聽他最後的兩句話,中心歉然,便從袖子裡拈出豆大一塊銀子,「送你買切糕吃。」他撒個謊,「實不相瞞,有人替我做媒;今天是去相親。」

  王二毛笑嘻嘻地將銀子接到手中,「既是相親,我不便打攪。」他退後兩步,端詳了一番,「一表人才,真看不出你是個賣油郎。可惜一樣,少了點書卷氣。」

  這話說得秦朱重恍然有悟。他每每在西湖邊上閑坐;澄靜碧波,宛如明鏡,顧影自思,相貌並不討厭,但比起王孫公子來,除了衣衫之外,總好像還少點兒什麼東西。如今方始明白,這少的正就是王二毛所說的「書卷氣」。

  「二毛哥,」他虛心請教,「怎得妝點些書卷氣出來?」

  「要書讀得多了,才有書卷氣;妝點不來的。」他躊躇了一回,突然眉毛一揚,「有了,我借一樣東西,妝點你的書卷氣。你等等!」

  王二毛返身就走;片刻複回,手中已多了一把摺扇,湘妃竹的扇骨,打開來是灑金箋的扇面,一面山水、一面行書。

  「合該你運氣!」王二毛將他拉到人家屋簷下,悄悄說道:「下城大財主張員外,昨天替他新置的妾來打金鐲子,忘了這把扇子在店裡,東家叫我明天送去還他;今天正好借你用一用。張員外說:這把扇子,一面是米家山水;一面是眉山蘇學士的字;拿一百兩銀子沒買處,你可千萬失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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