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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不是真從良,就是假從良。」劉四媽說:「這假從良諒你也不願;只是你媽媽就很難說了。」

  「這假從良,無非拿『從良』二字,做個斂財的題目。有等子弟,迷戀煙花,一心想娶了回去;那粉頭本心不願嫁他!卻有意做出願托終身的模樣——」

  「這,」美娘插了句嘴,「又是為了什麼?」

  「無非拿個嫁字哄他散漫花錢。到得真的要談嫁娶了,卻又推三阻四、隨便借個因頭,把那些在枕頭上罰的咒,都當作夢話。如果那子弟心地還有一兩分明白,知道上了當了,忍口氣自認吃虧,還算他祖宗有德。不然?」劉四媽搖搖頭說,「還有他叫苦的日子!」

  「怎麼呢?」美娘問說,「人家不願,莫非倒可以強娶。」

  「怎麼不能強娶?我不說過,行戶中一家是媽媽作主;有那等癡心子弟,明知粉頭不願,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粉頭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那裡肯守他的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正經人家,自然容她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她出來,重入娼門。這便叫做假從良!美娘,似這等行徑,你自然不肯去做?」

  「我也做不來。」美娘想了想,不信地說:「我想有些姊妹身墮風塵,雖說染了些壞習氣,到底只是一個女子,難道從良之後,就有偌大的本事,攪得人家非放她出來不可?如果鬧不出什麼名堂來只好安安分分過日子;雖是假從良,到後來弄假成真,未始不是好事。」

  「照你的說法,就是所謂苦從良了。子弟愛粉頭,粉頭不愛子弟,卻被他以勢淩逼,媽兒膽小,不得已許了;那粉頭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深如海,家規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等從良,不從也罷。」

  「有苦就有樂。」美娘立即接口,「我卻不信世間只有苦從良;沒有樂從良。」

  「樂從良自然也有,卻是可遇而不可求,遇到了,也要媽媽成全。這且不談,美娘,你須知門戶中也有沒奈何從良的;原是為了此一身去從良;那知從了良依舊不了,倒不如趁早息了這個念頭。依我說,美娘,你如今莫提從良二字,只哄得媽媽歡喜了,將來自有趁好從良的日子。」

  美娘讓她說得火辣辣地心熱了;正談得興頭上,如何能將「從良」二字拋得掉,便纏著劉四媽說,「好姨娘,你把那沒奈何從良,如何是了,如何是不了,且都講與我聽。」

  「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辱,又或者因為債欠得多了,怕將來賠不起,忍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遠走高飛,是個買靜求安的藏身之法,這便叫做沒奈何從良。」

  「了從良呢?」

  「粉頭年時已過,風波歷盡,也沒有什麼人理了;趁好遇見個老成的孤佬,兩下志同道合敗繩卷索,反倒可以白頭到老,這了從良,倒是好事,不過也是無可奈何。」

  「嗯、嗯!」美娘無端有了感觸,不由得念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這美人遲暮的光景,淒涼得緊。」

  劉四媽點點道說:「你自然不會到這般光景;倒是要切記有不了的從良。遇見個俊俏子弟,一般你貪我愛,卻是一時之興,全沒個打算;及至從了良,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婦妒忌、或者家道不豐,清茶淡飯吃得厭了,吵吵鬧鬧,兩方分手,依舊落了風塵,豈非不了的從良。」

  「那末,如何叫趁好的從良?」美娘問道,「又如何叫樂從良。」

  「正當擇人而嫁的時候,遇見個有緣的、情投意合,嫁了過去,大婦賢慧,家道富足;當初娶她,不是子弟貪色,只為大婦無出,巴望她能生育,嫁過去一兩年,生個白胖兒子,身分頓時不同,雖說偏房,卻如主母,大婦禮讓,夫君愛護,上下尊敬,稱心如意過一生,這不是樂從良?」

  「那要機會,也要有此福分;不是強求得來的。」

  「說得不錯!門戶人家的女兒,眼光不可沒有,也不可太高;只要見機,趁好從良,一般也是善果。美娘,你是聰明人,記住我姨娘今天說的這句話。」

  「我自然記住。不過,姨娘,」美娘說道,「如何謂之趁好從良,卻還不曾告訴我呢?」

  「我雖沒有告訴你,你想也想得到。風花雪月,享用已夠;趁盛名之下,想娶你的人多,放出眼光來,揀個知情合意的,嫁了過去,一雙兩好,同偕白首!將來兒孫滿堂,瓜瓞綿綿。這趁好從良,便是樂從良,也是真從良!」

  這番話句句打入美娘心坎;不由得癡癡地神往,那雙眼睛一時發呆,一時閃爍,不知看到些什麼?

  見此光景,劉四媽知道成功有把握了,輕輕拍一拍她的肩喊:「美娘!」

  美娘一驚,定定神,含笑問道:「姨娘有話說?」

  「我要問你,你可懂這趁好的好字?」

  「請姨娘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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