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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就算他三分好了。一年不過十兩加八錢銀子;想去睡她一夜都不成功。」

  「不是說十兩花銀宿一夜嗎?」秦朱重脫口便問。

  「不錯!宿錢有了;吃酒酒錢、吃茶茶錢,上茅廁草紙錢,一入娼門,動不動就是錢,八錢銀子那裏夠?」

  「那麼,要多少才夠呢?」

  「起碼也得再三、四兩銀子。」

  秦朱重突然間起了個癡念,心裏在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便見了閻王,問起世間有何好處?也還有句話好說。若說十四兩銀子;省吃儉用,有年把工夫也就積攢得成了。

  這個癡念一想,便覺無心跟張大鼻再說;算了賬,再應酬幾句,挑起油擔,迤邐進城,一路盤算心事。

  十四兩銀子不難。他在想,只是她相交的都是王孫公子,一個賣油郎,縱有銀子,料她也不肯接我。

  這一想,腳步懶了,肩也重了。想到是一副空擔子,挑不到多少路,便要歇下,自己都交代不過去。因此仍舊拖著像練工夫綁了鉛塊的沉重腳步進城;好不容易捱到家,開鎖進門,看到孤零零的一張硬板舖,更覺慘然無趣;連夜飯都懶得燒來吃,便和衣上了床,思前想後,自己逼出自己的勁來;怕什麼?清清白白的人,既有了銀子,那怕人家不接?要緊的是要有這十四兩銀子。

  盤算了一夜,第二日照舊挑擔出門,兌滿了一擔油,直出錢塘門,到昭慶寺去做買賣;卻不兜攬香客,只到各房頭尋主顧——原來大叢林和尚眾多,散居各處,也如俗家般有房頭之分;各房自己有佛堂,一般也有自己的小灶,用的油多,秦朱重是打算著一遭生,兩遭熟,有了長主顧,便好隔日來一趟。不然為王九媽出一趟錢塘門,豈是生意經?

  這個盤算不錯,昭慶寺各房頭都愛他的油清價廉,十個之中倒有五六個說:「但凡是這等的油,價錢又公道,你只管挑了來,我們都買你的。」

  自此為始,秦朱重逢雙日出錢塘口,先到王九媽家,以賣油為名,想看花魁娘子,看到時,心突突地跳;看不到時,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了。

  ▼第二章

  又到了踏青時節。「清明時節雨紛紛」,這年的春雨格外多;春雨滑如油,滑倒了秦朱重,一擔油只剩了一小半,還摔傷了一條腿。買張膏藥貼了,息過三天,才能行動。

  病中無聊只拿回想美娘打發日子。那一日穿什麼衣服;那一日迴眸一笑,不知緣何高興;那一日雙眉微鎖,必有幽恨,一想便是好長一段辰光;腿上的痛楚,倒覺得減輕了好些。

  這一天突然想起,一年來的積蓄錢,不知道有多少了?秦朱重有個木箱,自己用封條封了,上面開個口子;每天結賬,若有多餘,不拘三分、兩分,都投入箱中,從未計數。這時將木箱提了提,輕飄飄地,渾似無物,心不由就涼了。

  轉念自思,十六兩銀子,不過一斤,能有多重,那裏就一上手便估量得出?不管它,且開了箱子傾數倒出來,到對面銀舖裏去秤一秤。

  於是找了塊包袱鋪在地上,揭開封條,開了箱蓋,將碎銀屑都倒了出來,去攏包好,慢慢踅到對面字號義源的銀舖中,靠櫃臺站定。

  「你的腿傷好了。」銀舖的夥計王二毛問說。

  「還得三、四日才能挑擔做生意。二毛哥,」秦朱重說,「我有包銀子,勞駕秤一秤。」

  「一包銀子!有多少?」

  「喏!」秦朱重將包裹高高舉起。

  王二毛接到手中便笑了,「你這包銀子,怕不有十斤八斤?」他說。

  聽他奚落,秦朱重臉一紅,「二毛哥休笑我!」他說,「秤好了,還得煩你先兌個小錠。」

  「小錠有餘,大錠怕不足。」

  說著,王二毛解開包裹,不由得便皺了眉;儘是屑銀粉,料理頗為費事。先取張白紙鋪在櫃臺上,然後用個大秤盤,秤了四回,方始秤完,算盤一打,不由得又笑了。

  「一釐不多,一釐不少;恰恰十六兩一斤之數。」

  「倒巧!」秦朱重說,「那就大錠都有餘了。」

  這不是奚落王二毛,是心裏歡喜;十兩銀子一個大錠,到得王九媽那裏,冠冕堂皇拿出來,必蒙另眼相看了。

  ***

  花了六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買一頂卍字頭巾。一件半新舊的紬袍,是早就置備下的;這天還是第一次上身。打扮得整整齊齊,出得門去,王二毛眼尖,飛也似的奔了出來,攔住了秦朱重。

  「咦!你這副打扮,倒像新郎倌。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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