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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咦!你便不要銀子,你媽媽好菜好飯供養你,莫非就不要出本麼?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姊雖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好做種的甜瓜,你是聰明人,莫非看不出來?」

  「看出來又待如何?」

  「美娘,你這話過分了。你這等聰明伶俐的人,難道就不明白你媽媽的苦衷;撐持這個門戶,你可知道如何艱難。聽說你自梳櫳之後,不下樓,不接客。都像你這等,一家人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去喂牠?」劉四媽略停一下又說:「你媽媽抬舉你,另眼相看,你也須識些輕重,替她爭口氣;莫要反惹姊妹們批點。」

  「由她們批點。怕怎地!」

  「批點是小事;可知道不光是批點?門戶人家,自有門戶人家的規矩,不守規矩;美娘,那是件大事。」

  「我倒不懂什麼規矩。」

  若要講門戶人家的規矩,先須講門戶是如何撐持?門戶人家自然是靠粉頭;僥倖得了個出色的,一切希望便都寄託在她身上。劉四媽把這比做大戶人家,置了一片良田美產。

  「有這一所良田美產,一生吃著不盡。不過,你可曉得當家人的苦心?」劉四媽從從容容地說道:「年紀幼小時,百般呵護,賽如心肝;巴不得風吹得到大。好不容易有一天梳櫳了,便是良田成熟,日日搖錢進來,門戶才撐持得起,要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興興頭頭地,纔是個出色的姊妹行家。」

  「羞答答地!」美娘只是搖頭,「我做不來這樣的事。」

  劉四媽掩口胡盧,彷佛她的話十分可笑似地,「做不來?」她說,「那容你做不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門戶人家的家規就是行規。姨媽是一家之主,不管你是買來的女兒也好;自願投靠的也好,進得門來,就由媽媽做主。若不依她,一頓鞭打得你不生不死,沒有人會來替你說句話,原是行規嘛!」

  「哼!」美娘冷笑,「若是如此,我寧願死。」

  「也要死得掉!門戶人家有的是閒人,喚兩個人日夜守著你;再要不服,索性捆了起來,弄些殘湯剩飯喂得你不死,你又往怎的。」說到這裡,劉四媽放下臉來教訓了,「你莫以為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可以由得你的性子去做。你媽媽一向不難為你,只可憐你聰明標緻,從小嬌生慣養,要惜你廉恥,存你的體面。方纔你媽媽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盤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我來勸你。你若執情不從,她怕別的姊妹看樣,不打你也要打你。你待走上天去?」

  這番話聽得美娘暗暗心驚。她是讀了書明道理的;所以「怕別的姊妹看樣,不打你也要打你」這句話,格外能打動她的心;事理必然,不是嚇唬人的言語。

  「你是聰明人!」劉四媽又放得和顏悅色,極其誠懇了,「凡事只怕起個頭,打開了頭,早一頓,晚一頓,熬不起痛苦,到頭來還是接客。敬酒不吃吃罰酒,姊妹們恥笑不說;更有一件事,你要吃啞巴虧,悔之嫌遲。」

  劉四媽故意不說是吃何啞巴虧;只把一雙眼冷冷地看著。美娘自然關心,不知有什麼要吃得悔之嫌遲?思量了半天,茫然莫辨,只好開口動問了。

  「四姨怎麼不說下去?」

  「我是不忍說!當年我也吃過這個虧來。」劉四媽微仰著臉,望著空中,是在回憶多少年前的事,「回想當年,我的脾氣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千金身價,原可挑挑揀揀,不合意的不接,媽媽憐惜,自然順你的意;只為倔強不了,總歸還是接客,那時就由不得了!瞎眼騷鬍子,滿身惡瘡與你睡在一頭,那時才教你生不如死呢!」

  一語未畢,美娘已覺心頭作惡;大大地幹嘔了一陣,胸口難過得只是搖頭喘氣。

  「你看,我不過只提得一聲,你就這等模樣了!即桶掉在井裡,已自無法,倒不如依我說,千歡萬喜,倒在你媽媽懷裡,落得個快活。」

  話是有理,美娘總不甘心;心裡尋思,王九媽本性其實不壞,劉四媽更是知情達理,素性求一求她,或者倒能僥倖。

  於是她說:「我是好人家女兒,誤落風塵;倘得四姨主張從良,我娘一定聽從。四姨果能見憐,成全了我,勝造九級浮屠。」

  「真正有志氣!我如何不想成全你?只是這從良,也有幾等不同。」

  美娘聽她竟是應承了,喜不勝言;急急問道:「四姨倒說與我聽聽,是如何的幾等不同?」

  劉四媽點點頭,一面想,一面說:「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趁好從良,有個沒奈何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從良。」

  劉四媽在說,美娘在數,「從良竟分八等不同?」她有些不信。

  「細分起來,何止八等。我先說個真從良。」劉四媽端茶喝了一口,方又說道:「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才是人人羡慕的好姻緣。只是好事多磨,那裡輕易求得到?幸而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捨不下,一個願娶,一個願嫁,卻似一個繭子裡兩頭蠶蛾,死也不放,這才叫做真從良。你道難不難?」

  「我不是佳人!世間也沒幾個才子;倒也不妄想這真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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