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花魁 | 上頁 下頁


  這年的昭慶寺還有樁喜事。原來這座名剎,是吳越王錢鏐所建,原名大昭慶律寺;創建于後晉天福元年,經營數載,才大開山門,算到這年,恰是建寺兩百年之期,特為做一場九晝夜的水陸道場;善男信女,無不前來燒香;兼以時逢三月,不寒不暖,西湖上十裡長堤,桃紅柳綠,遊客只要一出錢塘門,自然先到昭慶寺內隨喜一番。因此,秦朱重挑著一副油擔,到得那裡,不由得為難了,一怕擠翻了油擔,血本無歸;二怕油蹟汙了他人的衣服,於心不安。想一想,只得到山門前歇了下來。

  不道有個口直心熱的老者,竟來呵斥,「看你這後生,做生意這等不上進!」他說,「大殿前面,多少香客,要替佛燈添油,覓不著在那裡,你倒在這裡躲懶!」

  秦朱重心想,真是晦氣,沒來由吃他一頓數落。轉念又想,人家何苦來管閒事?還不是老人家望人上進之意。這是好心,不可錯會了意。

  於是他說:「老人家責備得是。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

  第一層難處是情理之常;聽到他說第二層難處,那老者動容了,一臉肅穆之氣。「說起來,倒是我錯了!」他說,「不想你年紀輕輕,竟是至誠君子。你怕油污了人家衣服,我倒有個計較;你且挑起擔子隨我來。」

  「是!」

  那老者是自告奮勇,為他開路;扯開一條瀏亮的嗓子,高聲吆喝:「敬佛香油來也!讓路,讓路!」

  一面喊、一面張開雙臂,倒退著往前走;直引到殿前歇下,又為他兜攬生意,兩桶三十斤,須臾便盡。秦朱重做生意規矩,該多少錢一斤,還是多少錢一斤;分量准足;絲毫不欺。那老者越發歡喜。

  「老人家貴姓大名,還不曾請教。」秦朱重恭恭敬敬地說,「小的複姓為秦朱;名叫重。今朝多承老人家教導,讓我發了個利市;老人家如果不嫌棄,想置一杯水酒,略盡心意。」

  「我姓林,就住孤山腳下。今日我還有事,不擾你了;改日有暇來看我,只到孤山附近問一聲『種花的老林』,就找到我了。」說罷,林老者揚長而去。

  秦朱重著實感激;挑了空擔出山門,往昭慶寺東面走去;那裡本是吳越錢武肅王所築的九曲城舊址,一條寬廣而曲折的大路,就叫九曲路,湖光掩映,芳草如茵,是踏青的好去處。他來的時候就已打定主意,若能賣完兩桶油,便到這裡來歇歇腳,看看西湖。

  放下擔子,挑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剛解下皮壺喝得兩口冷茶,只見不遠之處一家人家,兩扇全新的金漆大門,「呀」然而啟,裡面朱簾內一叢細竹;竹外出來三、四個人,都在中年,穿得極其華麗,一個個搖著扇子,到得門外,轉面向裡,不知要做甚麼?

  秦朱重正在奇怪,突然之間,眼前一花;還來不及細看,那三、四個人已自把手一拱,說聲:「請了!」轉身而去。接著,俏影一閃,兩扇金漆大門又複合上了。

  「莫非遇見仙人了!」秦朱重自語著;這一幅景象,來得突然,消得太快,不由得教人疑真疑幻,莫名究竟。

  然而,那怕就是石火電光般一瞥,在他腦中卻如烙印般深刻,刻上的是畫院高手的一幅仕女圖,眉目口鼻、身材膚發,特別是那比柳外湖水更澄鮮明亮的一雙眼睛,回眸之際,曾經一頓;視線相接,雖只一瞬,卻已逗起無窮遐想:不知她看到了我沒有?他心裡盤旋難去,倏隱倏現的只是這麼一個念頭。

  偶然回顧,但見兩扇金漆大門,複又開啟,有個垂髫髻的丫頭,只往自己這面招手;秦朱重左右看了一下,惟有匆匆經過的行人,不知她在跟誰招呼?正疑惑間,聽得一聲:「喂,賣油的!」方始恍然,自是又驚又喜。

  「來也!」他精神抖擻地答應一聲,挑起油擔,直到門前。

  這時門內又出來一個中年婦人,頭上插著一支玉簪、一支金釵;後面另跟著也是十三、四歲的一個丫頭,手裡提一個能容五斤的油瓶。

  原來是買油,秦朱重歉然說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朝送來。」

  提油瓶的那個丫頭,也識得幾個字;指著油桶說:「這賣油的姓秦。」

  那中年婦人便打量了他一跟,「我也聽說有個秦賣油,做生意極其規矩;想來就是你了。」

  「是的。大家都這麼叫我。」

  「既然你做生意規矩,如果肯挑了來,我做你一個主顧。」

  「多謝媽媽照顧,我明朝就挑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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