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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那老者是自告奮勇,為他開路;扯開一條瀏亮的嗓子,高聲吆喝:「敬佛香油來也!讓路,讓路!」

  一面喊、一面張開雙臂,倒退著往前走;直引到殿前歇下,又為他兜攬生意,兩桶三十斤,須臾便盡。秦朱重做生意規矩,該多少錢一斤,還是多少錢一斤;分量準足;絲毫不欺。那老者越發歡喜。

  「老人家貴姓大名,還不曾請教。」秦朱重恭恭敬敬地說,「小的複姓為秦朱;名叫重。今朝多承老人家教導,讓我發了個利市;老人家如果不嫌棄,想置一杯水酒,略盡心意。」

  「我姓林,就住孤山腳下。今日我還有事,不擾你了;改日有暇來看我,只到孤山附近問一聲『種花的老林』,就找到我了。」說罷,林老者揚長而去。

  秦朱重著實感激;挑了空擔出山門,往昭慶寺東面走去;那裏本是吳越錢武肅王所築的九曲城舊址,一條寬廣而曲折的大路,就叫九曲路,湖光掩映,芳草如茵,是踏青的好去處。他來的時候就已打定主意,若能賣完兩桶油,便到這裏來歇歇腳,看看西湖。

  放下擔子,挑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剛解下皮壺喝得兩口冷茶,只見不遠之處一家人家,兩扇全新的金漆大門,「呀」然而啟,裏面朱簾內一叢細竹;竹外出來三、四個人,都在中年,穿得極其華麗,一個個搖著扇子,到得門外,轉面向裏,不知要做甚麼?

  秦朱重正在奇怪,突然之間,眼前一花;還來不及細看,那三、四個人已自把手一拱,說聲:「請了!」轉身而去。接著,俏影一閃,兩扇金漆大門又復閤上了。

  「莫非遇見仙人了!」秦朱重自語著;這一幅景象,來得突然,消得太快,不由得教人疑真疑幻,莫名究竟。

  然而,那怕就是石火電光般一瞥,在他腦中卻如烙印般深刻,刻上的是畫院高手的一幅仕女圖,眉目口鼻、身材膚髮,特別是那比柳外湖水更澄鮮明亮的一雙眼睛,迴眸之際,曾經一頓;視線相接,雖只一瞬,卻已逗起無窮遐想:不知她看到了我沒有?他心裏盤旋難去,倏隱倏現的只是這麼一個念頭。

  偶然回顧,但見兩扇金漆大門,復又開啟,有個垂髫髻的丫頭,只往自己這面招手;秦朱重左右看了一下,惟有匆匆經過的行人,不知她在跟誰招呼?正疑惑間,聽得一聲:「喂,賣油的!」方始恍然,自是又驚又喜。

  「來也!」他精神抖擻地答應一聲,挑起油擔,直到門前。

  這時門內又出來一個中年婦人,頭上插著一支玉簪、一支金釵;後面另跟著也是十三、四歲的一個丫頭,手裏提一個能容五斤的油瓶。

  原來是買油,秦朱重歉然說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朝送來。」

  提油瓶的那個丫頭,也識得幾個字;指著油桶說:「這賣油的姓秦。」

  那中年婦人便打量了他一跟,「我也聽說有個秦賣油,做生意極其規矩;想來就是你了。」

  「是的。大家都這麼叫我。」

  「既然你做生意規矩,如果肯挑了來,我做你一個主顧。」

  「多謝媽媽照顧,我明朝就挑了來。」

  交代已畢,該挑著擔子走了;秦朱重卻有不捨之意,但也不敢擺在臉上怕人看出來,說他不老實,便將「秦賣油」的好名聲都消折了。

  話雖如此,還是借挑擔照顧前後為由;回頭看了兩眼,而終於失望,畫樓上簾櫳深垂,甚麼人都看不見。

  秦朱重心中尋思,這中年媽媽不知是那美人的甚麼人;何以那美人又出門送客,莫非倒是瓦子?回頭望望,金光耀眼的兩扇大門,一帶青磚圍牆,牆內花木繁盛;明明是貴人達官的別墅,怎說是瓦子?

  不管它!秦朱重又想,我每日到她家賣油,且莫說賺她利息,圖個飽看她美人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到得第二天一早,挑擔到南和納錢裝油,隨即出了錢塘門;到得金漆大門外面,卻還不敢敲門,楞楞地望了好一回,方見有人出來開門,正是那識得字的丫頭。

  「你倒來得早!」

  「是啊!昨日媽媽吩咐,不敢不早來。」

  當下將抽擔挑了進去;那中年婦人卻纔起來,頭尚未梳,看見秦朱重好生歡喜。

  「真是至誠人,不失信。」

  叫丫頭取了油瓶來,稱了一瓶,五斤有餘,公道還價,秦朱重並不爭論,便越發討人歡喜了。

  「這瓶油只夠我家兩日用,但隔一天你便送來,我也不往別處去買。也不必這麼早,只不耽誤中飯就好。」

  「是!我必在辰、巳之間送到。」

  當下收了錢挑擔出門;轉往昭慶寺,片刻之間,兩桶油賣完;剩些油腳,還有人要。秦朱重不肯,說總不乾淨,供不得佛;以此格外受主顧的稱讚。

  出了昭慶寺,腳步不由自主地又來到了九曲路上;遙遙望見一頂青絹蒙幔的小轎,後面跟著兩個小廝,疾行而來;轉眼間轎子已停了下來,定睛看時,正在兩扇金漆大門前面。

  秦朱重好生歡喜。心裏在想,這轎子不知來接甚人?若是接那美人,豈不是天賜眼福。當下將油擔歇下、定睛注視;不一會只見兩個丫頭,一個捧著猩紅衣包,一個拿著湘妃竹鑽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伕,放在轎座底下。隨後是先前跟轎來的兩個小廝,一個抱著蜀錦的琴囊;一個捧著幾軸畫,手腕上掛一支碧玉蕭,都在轎前站定,是待命的模樣。

  秦朱重精神一振,道就該美人出現了!一念未畢,出來一條紫色的纖影;可恨小廝正好遮著,看不清她的面龐,但見前面轎槓下傾,紫色纖影,一閃即沒;轎槓擺平上肩,吆喝得一聲:「起」!霎時間轎子轎伕、丫頭小廝,走得無影無蹤。

  替他留下的一片悵惘;悵惘之中又隱隱有莫名的興奮。自己都無法捉摸的凌亂的心情,使得他漸漸地腳步都沉重了;挑著空擔勉強走了一段路,發現臨湖有一家酒館,毫不考慮地放下擔子,揀個靠裏的小座頭坐了下來。

  肩上搭塊抹布的酒保,端一杯便茶來在他面前放上;一面擺桌子,一面問:「客人是請客,還是獨酌?」

  秦朱重難得飲酒;酒量卻還不壞,便即答說:「有好的酒拿一角來;要兩樣時新果子下來,不用葷菜。」

  酒保答應著,端來了一錫鏇的遠年陳酒,一碟豆腐衣拌春筍,一碟櫻桃;替客人斟了酒,轉身待走時,卻被喚住了。

  「酒保,我倒問你,那邊金漆大門內,是甚麼人家?」

  「那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在那裏。」

  「……」秦朱重又問:「這王九媽又是甚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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