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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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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安橋下,賃了小小一間房;安頓略定,朱重坐在舖板上開始想心事。 「三兩銀子,三兩銀子!」他喃喃地唸著,心裏在想,賃房子已經去了一兩;還有二兩,坐吃不過十天半個月,到那時兩手空空,莫非做叫化子? 左思右想,只有油行買賣是熟悉的;二兩銀子,僅夠置副油擔,油要貰來去賣。且到南順油行去打個商量。 南順油行的周掌櫃待他最好,一見他便問:「怎麼十來天不來?你爹的毛病好些沒有?」 「我爹!」朱重眼圈發紅:「我爹趕我出門了。」 「啊!」周掌櫃大吃一驚,「為了啥?」 「為了——」 吞吞吐吐地,朱重終於將前因後果都說明白了。周掌櫃嘆口氣:「怎麼辦呢?」 「周大叔,」朱重囁嚅著說,「我想置副油擔,替周大叔去賣油。賣來多少錢,按日照交,請周大叔提個成頭給我;只要有口飯吃就好了。」 周掌櫃沉吟了一會答說:「你不必替我賣油!我貰一擔油給你;賣完了,歸我的本錢,再貰一擔。你看,這樣好不好?」 「那有不好之理?」朱重喜出望外,「我馬上去置油擔。」 「慢來!」周掌櫃拉住他說,「油擔上要寫字;你預備怎麼寫?」 「自然寫明『南和』。」 「我知道你會這麼寫,所以要問你;錯了!你不是替我南和賣油;是替你自己賣油。」 「那麼寫個『朱』字。」 「又錯了!朱老十已經不要你了,怎麼再寫他的姓?你應該復姓你的秦。為人不可忘本。」 「周大叔說得是。」朱重答道,「不過,若說為人不可忘本;我義父也養了我四年。我想,朱字不必去掉,上面加個秦;叫做秦朱重。馬大叔你說好不好?」 「好,好,太好了!」周掌櫃越發另眼相看,拍著他的肩說,「你心好,老天有眼,將來一定會發達。」 *** 一副油擔,不過兩個籐編紙糊,桐油黑漆,輕巧耐用的油桶,上用白漆,大大寫個「秦」字。挑到南和;周掌櫃關照:「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籤子上讓他些。」 「是了!」南和的夥計答應著;他與秦朱重原是熟人,笑著打趣:「以前叫你朱小官;以後只好叫你秦賣油。」 「秦賣油」這個稱呼,就此叫開了;凡是跟他交易過的,都說秦賣油的油好分量足,人又和氣俊俏。著實有幾家人家的丫頭為他著迷。 這一來反而不妙,該打兩斤的,只打一斤;秦朱重便說:「姊姊,橫豎要用的,油又擺不壞;你何不多打些?以前不是一次打兩斤?」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我高興打一斤,你莫管!我家一斤油用兩天,你後天再來;一定要來。」 「一定來,一定來。不過——」 「不要『白果』栗子的!」那騷丫頭拋來一個媚眼,「你要錢用,我先付你十斤油錢;油可要一斤一斤打,隔一天來一回。你不來,我咒得你心驚肉跳,六神不安!」 秦朱重恍然大悟,原來一斤一斤打油,就是為了隔一天可以見個面,他是個老實人,不由得臉就紅了。心裏在想,這樣糾纏,生意有妨;以後少來才是。 可是,糾纏的不止她一個,要躲躲不開,不免苦惱。日久天長,連周掌櫃也看出來。 「阿重,生意做得好好地,為甚麼上心事?」 「也不是啥心事;生意難做。明明要打兩斤油的,只打一斤;白白裏多跑一趟,已經費工夫了;去了還拉住談閒天,弄得一天賣不到半桶油。周大叔,你說我急不急。」 「怪不得!你的人緣極好,生意倒不好,我就一直弄不懂;原來是這個緣故。」 周掌櫃又問:「拉住你談閒天的是那些人?」 秦朱重臉又紅了,很吃力地說:「無非是些丫頭;還有是幾個小娘子、少奶奶。」 「你倒是艷福不淺!」周掌櫃脫口笑道:「阿重!」他又放正了臉色說:「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小娘子你歪心思動都動不得,丫頭裏面如果有好的,你看中了,我來替你想法子去做媒。」 這話使得秦朱重深起反感,「為甚麼我就該娶個丫頭做妻房?」他在心裏說;只是一向對周掌櫃恭敬,不便直言,想一想答道:「都是些『牽煞煞』的貨。」 杭州話形容小家碧玉,青衣侍兒,喜歡搔首弄姿,自鳴得意,叫做「牽煞煞」;當然不是好性情。周掌櫃便說:「總也有好的,你慢慢留意。如今最要緊的是,你自己要把握得住。阿重,老實說,對你,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這一樣;桃花路千萬走不得!」 「桃花路我是不會走的。」秦朱重想一想說:「周大叔,我想換條路去賣油。」 「你要換條甚麼路?」 「沒有那些『牽煞煞』的丫頭的地方。」 周掌櫃笑了,「這在你自己。那一家的丫頭纏你,你就不到那一家!莫非會到路上來攔你的油擔?生意做不完的,這家不做那一家做。」他突然想起,「這幾天昭慶寺在做一場大功德;用的油多,你何不去兜兜看!」 那昭慶寺在錢塘門外,保俶塔下,杭州是佛地,數列大叢林,自然以靈隱飛來峰下的雲林寺為首;但論香火,卻是昭慶寺最盛。這是地理上占了便宜,杭州的峰巒之勝,在西湖南北兩高峰;春秋佳日,若往北山一路去尋幽探勝,踏青掃墓,昭慶寺前是必經之地。最好的還是雖在湖上,離城極近,有煙火之便,無塵俗之囂,所以有錢人家,挑中這鬧中取靜之處來住的很多;朔望禮佛,自然就近參拜昭慶寺。香火怎得不盛? 這年的昭慶寺還有樁喜事。原來這座名剎,是吳越王錢鏐所建,原名大昭慶律寺;創建於後晉天福元年,經營數載,才大開山門,算到這年,恰是建寺兩百年之期,特為做一場九晝夜的水陸道場;善男信女,無不前來燒香;兼以時逢三月,不寒不暖,西湖上十里長堤,桃紅柳綠,遊客只要一出錢塘門,自然先到昭慶寺內隨喜一番。因此,秦朱重挑著一副油擔,到得那裏,不由得為難了,一怕擠翻了油擔,血本無歸;二怕油跡污了他人的衣服,於心不安。想一想,只得到山門前歇了下來。 不道有個口直心熱的老者,竟來呵斥,「看你這後生,做生意這等不上進!」他說,「大殿前面,多少香客,要替佛燈添油,覓不著在那裏,你倒在這裏躲懶!」 秦朱重心想,真是晦氣,沒來由吃他一頓數落。轉念又想,人家何苦來管閒事?還不是老人家望人上進之意。這是好心,不可錯會了意。 於是他說:「老人家責備得是。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 第一層難處是情理之常;聽到他說第二層難處,那老者動容了,一臉肅穆之氣。「說起來,倒是我錯了!」他說,「不想你年紀輕輕,竟是至誠君子。你怕油污了人家衣服,我倒有個計較;你且挑起擔子隨我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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