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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等下了飛機,才發現根本是個廢棄的機場,那裏有甚麼油可加;小川便說,就算能夠加油,也飛不到京都;因為正午一到,不能再飛,只好先在米子住下來再說。

  到得此時,身不由主;一行數眾搭乘運貨的便車,到了鎮上,找到一家小旅館,暫且容身。第三天日本外務省接到報告,派人來看陳公博,將他們悄悄移到京都,在有名的金閣寺中,安置在人跡罕至的一角;連京都市民都不知道有這麼些「貴賓」在。

  在金閣寺消息沉沉,到了九月十八日那天,外務省的一名高級官員大野,突然來看陳公博,說何應欽有一個備忘錄給岡村寧次,指陳公博私自逃往日本;對外宣傳已經自殺,要日本負責護送回國。

  陳公博大為詫異,問大野說:「我有一封信留給何應欽將軍,是託淺海、岡田兩位日本顧問轉交的。何以會說我逃到日本,假稱自殺?」

  大野表示不知其事,答應立即聯絡,在南京的岡村寧次,一看真相揭露,才派人送了給何應欽。

  到了九月底,外務省駐京都的代表,負責照料陳公博生活的山本,深夜到金閣寺通知,說接到外務省的長途電話,中國派來的飛機,已抵達米子美的機場。陳公博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明天就走。」

  第二天上午,陳公博正在收拾行李時,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是近衛文麿。原來他的老母一直住在京都,最近因病去世;近衛從東京來奔喪,已有多日。陳公博雖知他在京都,卻不想跟他見面;這天是近衛得到消息,特地來訪;卻不盡是為了禮貌的關係。

  摒人密談,主客之外,只有一個周隆庠擔任傳譯。近衛向陳公博說,他最近才獲悉蔣委員長在開羅會議中,全力主張維持日本天皇制度;日本投降以後,又決定寬大處理。他個人表示非常感激。據他的觀察,日本投降以後,在政策上絕對傾向美國;但在感情上絕對傾向中國。日本目前毫無力量,極其盼望中國能成為實際上的東亞領袖國家,使日本有一倚靠。

  日本在投降之初,最感憂慮的一件事是,怕美國式的民主,過於放任,會造成日本社會及政治上的赤化;但最近麥帥總部已秘密通知東久邇內閣,要求日本政府嚴禁赤化。

  這一點,日本的領導階層,感到非常欣慰,不過,日本對蘇俄仍舊有許多顧忌,唯恐失歡;譬如日本與英國的關係,一向密切,本可單獨展開對英外交;亦是怕蘇俄因此而有不滿,不敢進行。同樣地對中國亦復有些苦衷。

  近衛又說:日本政府決心履行波茲坦宣言的要求,只是在程度上有極大的差異;中、美、英、蘇當然希望充分履行,而日本的國力太弱,希望實行此一宣言的最小程度。

  由於有此距離,將來日本政府一定會產生許多難題,導致內閣的不斷更迭;政治上的不安定,是否會發展為「向上之革命」,最後危及日本的國體。如果不幸有此一日,對中國亦未必有利。

  接著,近衛又談到日本當前的兩大難關,一是日本每年缺乏食米三千萬石;二是解甲歸來的軍人都失了業,在日本的政治、社會上,將構成極大的威脅。

  這一席密談,歷時兩小時又半。近衛雖未明言,希望陳公博能將他的意見,反映給蔣委員長;但意思是很明顯的。陳公博雖不能期望還能面見領袖;但至少還可以通過何應欽上書。因而慨然承諾,他一定會將近衛的意見,作很慎重的處理。

  就在近衛辭去不久,小川哲雄氣急敗壞地趕到,他勸陳公博留在日本,說上海、南京等地的肅奸工作,已在九月二十七日全面展開;陳公博一飛回去,必難倖免。他說他已經在東京、奈良、別府、鳥取四個地方,找好了隱秘可靠的藏匿地點;而且準備了足夠的糧食,不妨暫時隱居個一年半載,看情勢再定進止。

  陳公博很感激小川的好意,尤其那時的糧食,極度缺乏;像他們一行七眾作為外務省的貴賓,每三天配給一次食物、副食經常是幾尾小魚,難得有一次豬肉或牛肉;白糖則在過去的一個月中僅配給過兩次。而小川居然能在四個地方為他們準備了足夠食物,可想而知費了多大的心血!

  ***

  這個位於南市火車站附近的看守所,本是煙犯拘留所,設備當然很差,但另外有「優待所」,一個是愚園路原來吳四寶的住宅;一個是福履理路「上海市警察局局長」盧英的寓所,盧英字楚僧,因而題其所居為「楚園」。關在這兩處的汪政府「要員」,回想當年吳四寶、盧英夜夜元宵、金迷紙醉的往事;真有渾如夢幻之感。

  在楚園中最受優待的有三個人,一個是逃到蘇州卻不能為任援道所庇護的梁鴻志,獨居一間,並准他的姨太太每天早至晚歸,來照料他;一個是盛宣懷的侄子,獲得日人賦予鴉片專賣特權,人稱盛老三之盛幼庵;年已七十餘歲,鴉片大癮,如果勒令戒除,勢必不能伏法,因而特准他攜帶煙具,日夜吞雲吐霧。

  再有一個便是繆斌。他到楚園時,已是歲暮天寒的臘月,在民國三十四年公佈的「懲治漢奸條例」修正公佈以後。不過他的儀態與神情,一點都不像被捕的漢奸,穿得畢挺的西裝;外面一件水獺領,禮服呢的大衣;頭上是絲絨禮帽,挾著一隻鱷魚皮的大皮包,鼓得高高地,想見其中的文件不少。

  「雨農因為外面機關龐雜,怕我為別的機關誤捉,反而費手腳;所以乾脆讓我到這裏來避一避。」

  他滿面含笑地指著他的皮包對熟人說:「這裏面都是奉令工作的證據;我是絕對沒有問題。」

  楚園的羈客,的確以繆斌的態度最輕鬆,談笑風生,豪飲健啖,不知羨煞了多少人。那知好景不常,只過了三天;忽然移解到南京。上汽車時雖跟難友揚手揮別,但臉上已有些焦急的模樣了。

  繆斌移解到南京,也是住在「優待所」;地在城北住宅區的寧海路二十一號,戰前本是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的官舍;汪政府時代為「特工總部」的「南京站」;這個部門當然為軍統接收,寧海路二十一號改為「優待所」,而名義上稱是「看守所」。

  第一批被優待的「客人」是,由廣州解到的陳璧君、褚民誼,以及陳璧君的親屬,包括一個兩歲的小外孫女何冰冰在內,佔了那裏一座較小的後院;前院寬廣,除了安頓由憲兵隊移來的陳公博一行之外,還有梅思平、岑德廣等等舊政府要員,以及由華北解來的王蔭泰等人;最後則去了一趟重慶的周佛海、羅君強,丁默村亦送到這裏來了。

  繆斌未到之前,前院三樓,完全騰空;看守人員說不日將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人物來住。大家都很奇怪,陳公博、周佛海、梅思平、陳璧君都在這裏,還有甚麼「特別重要」的人物?有人說笑話,也許是岡村寧次亦要來作客;萬萬想不到竟是繆斌。

  初到時,對繆斌的優待還不止於獨佔層樓;而是佈置看守所長的辦公室作為臥室;隨後方遷入三樓;一日三餐由何應欽的總部指定一家餐館供應,四盤四碗一火鍋,一個人據案大嚼。曾有人偷偷上樓去看他;他仍舊保持著樂觀的態度,一定會在短期內釋放。同時他也相信,「懲治漢奸條例」雖已修正公佈;但凡在「優待所」的,政府一定會用政治手段解決。

  不料繆斌卻是首先由法律來解決的人;一天深夜起解,由設在蘇州的江蘇高等法院審理,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但也有人說,繆斌是個特例,因為他之被邀至日本作為和迫使者,本是買空賣空的勾當;他應該知道,勝利不僅在望,甚至可以說在握,此時與敵談和,愚不可及。但日本既然求和心切,在情報工作上,正不妨加以利用,藉機一窺日本大營的底蘊。繆斌卻不能在這方面建功;反而向日本要人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紀錄在卷,為盟軍當局發現以後,通過外交途徑向中國提出交涉,開羅會議曾有不得與日本單獨媾和的約定,所以關於繆斌的工作,要求提出解釋,而繆斌之伏法,便是最明確的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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