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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這時周鎬的「番號」又變過了;掛出來的牌子是「京滬行動總隊第五十二中隊」,目的是希望大家有一個想法,他的「行動總隊」另外起碼還有五十一個中隊。但這個五十二中隊,有多少人卻無從觀察,因為大門緊閉;要求開門,竟不理會。這便顯得周鎬氣餒了;桂春廷下令繞道屋後,緣牆而入;裏面的少數武裝人員,竟未抵抗,將鮑文沛救了出來,也向「中儲行」的留守人員提到了款子。

  即由於「軍校」學生在陳公博「官邸」附近露營,及營救鮑文沛的行動,引起了一陣流言,盛傳陳公博將擁兵反抗中央。於是已受任為南京先遣軍總司令的「江蘇省長」任援道,勸陳公博離開南京,以明並無反抗中央的心跡。

  陳公博卻不願這麼做,因為他以贖罪的心情,還想為政府做點事。第一、任援道的新職,並沒有獲得岡村寧次的承認,他表示除非有中國最高統帥的命令,不認為有先遣軍可以執行職務;同時,汪政府的「警衛師」師長劉啟雄,不接受任援道所派先遣軍第一路指揮的名義。所以任援道並不能擔負維持南京治安的責任。

  其次,新四軍已攻下宣城,蕪湖被圍;南京近郊已發現共產黨的宣傳品。而且岡村寧次的態度不明,一說他始終不甘心束手投降;一說他隨時可以切腹。倘或一連串的意外變化,導致了新四軍入據南京,陳公博認為不但對不起政府,並且兩三年來全力防共的部署,最後落得這樣一個結果,是件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任援道直接勸他兩次;間接託人亦勸他兩次,陳公博都是這樣回答:非等重慶有人來,他不會離開。好在岡村寧次已派他的參謀副長今井武夫,專機飛往芷江,與何應欽的代表接洽受降事宜。不妨等今井武夫回來了再說。

  ***

  今井武夫是八月二十一日上午飛抵芷江的,隨帶參謀橋島、前川,譯員木村,一行八人。在機場檢驗了身分證以後,坐在一輛掛有白旗的吉普車,到達指定地點;下午三時由中國陸軍總部參謀長蕭毅肅,代表總司令何應欽,授予第一號備忘錄,內容五項,規定了岡村寧次在投降事宜方面必須採取的步驟。第四項是:「為監視日軍執行本總司令之一切命令起見,特派本部副參謀長冷欣中將,先到南京,設立本總司令前進指揮所,凡冷欣中將所要求之事項,應迅速照辦。」

  接著,何總司令在辦公室召見今井;這都是官方的形式,交談極短,言不及私。直到這天晚餐時,才能談些追憶敘舊的話。第二天上午,今井一行,仍舊乘坐機翼、機尾系紅帶的日造中型運輸機,於中午回到南京。

  但是,今井卻於兩天之後,才去見陳公博,報告赴芷江的經過;這時已接到來自芷江的電報,冷欣已決定在八月二十六日飛到南京,設立前進指揮所;下一次,有一批國軍空運到達;何總司令則定於八月三十日蒞京。

  他又告訴陳公博,蕭毅肅跟冷欣都告訴他,中國已決定對日本軍人及僑民採取寬大的處置。但當今井詢問對汪政權中人,如何處理時?所得到的答覆是沉默。

  陳公博當然知道,這不是他們所能決定的事;保持沉默是最適當的態度。他只覺得既然南京的治安負責有人,他可以實踐他的諾言,離開南京了。

  於是他跟日本「大使」谷正之接頭,要求派一架日本人辦的民航機,載他離京。但是飛青島,候船赴日,還是直飛京都,卻未能決定,因為在那種情形之下,任何行程都無法事先計劃的。

  同行的人,何炳賢是一定在內的;林柏生本來想聽他的妻子的話,在汪精衛靈前自殺的,結果出了一樁意外,改變了計劃,要求與陳公博同行。

  這個意外,看起來是一樁小事,他家跟陳君慧家所養的狗,突然中毒而死。林陳二人認為這是一個警告,他們如果不走,將有殺身之禍。兩人不約而同地表示,他們願意接受國法裁判,卻不願意糊里糊塗送了命,因而要求同行離京;此外還有個周隆庠,他是真正想在日本找條生路,甚至不妨入日本籍的人。

  當然,還有好些或者職務上居於重要地位;或者交情上應該同甘共苦的人,被逐一徵詢,是否願意同機共患難,如梅思平、岑德廣等人,都敬謝不敏。

  還有個人亦曾被通知,就是「維新政府」的「內政部長」;在汪政權中仍能保持原本的地位與勢力的陳群。此人天生一張大白臉,有人說笑話,他如果上台唱戲飾曹操,穿上行頭、戴上髯口就是不必再塗白粉。以他的富於權謀,亦確有曹操的作風;在上海清黨時期,他與楊虎搭檔,被人諧音為「狼虎成群」。這樣的人,自不容於革命陣營;所以北伐成功以後,他做了杜月笙門下的高等食客,做過杜月笙所辦的浦東中學的校長;喜歡研究版本,辦了個私人圖書館,名為「澤存書庫」;文采風流,亦不輸與橫槊賦詩的曹孟德。

  在「落水」的新貴中,陳群是看得最深,想得最透的一個。在私底下,他不諱言「漢奸」二字;也不希望勝利以後,會僥倖獲得政府的末減。所以平時醇酒婦人,放誕不羈,以做漢奸換取聲色犬馬的享受;法書名畫的供養。到得日本敗局已成,他便在為個人作最後的打算了;有一次「司法行政部次長」汪曼雲去看他;由於汪曼雲是「恆社」中堅,陳群當他「自己人」看待,透露了真意。

  「勝利以後,重慶對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與其將來受罪,還是趁早自裁,求一個痛快,反為上策。我備有最好的毒藥,毫無痛苦,只須幾秒鐘的時間,就擺脫塵寰了。你要不要,我可以分一點給你。」

  汪曼雲不相信他藏有毒藥,更不相信他有自殺的勇氣;還勸他積極立功,以求自贖。陳群笑而不答。這天,陳公博派人去徵詢他的行止時,正好就是他服毒的時候;畢命真的只在頃刻之間。事後證明,他服的正就是德國空軍元帥戈林用來自殺的氰化鉀。

  再有個人,見解卻不似紈褲;就是汪精衛的長子汪孟晉。他在得知出走的消息以後,特地去看陳公博,侃侃而言:「一個形式上與日本合作而失敗的『政府』,最後還要託庇於日本,何以自解於國人?父親生前一再告誡我們:『說老實話、負責。』今天我們應該有更負責的做法。」

  他主張在汪政府中應負最大責任的六個人,即是他的母親陳璧君、陳公博、周佛海、褚民誼、梅思平、林柏生,包一架專機,由他隨行照料,直飛重慶自首待罪,不問生死榮辱,倒覺光明正大。

  「我也覺得你的辦法,光明正大。」陳公博問道:「你母親的意思如何呢?」

  「我還沒有跟她談。不過,我相信我一定能說服她。」

  這話陳公博也相信,在汪精衛生前,陳璧君就只有她兒子的話,才能使她無條件聽從。可是陳璧君人在廣州,一時無從取得任何決定性的答覆;而陳公博卻沒有時間來等待。

  「可惜時不我待。」陳公博說:「美軍已經通知日本政府,凡是日本所有的航空氣,不管是軍機還是民航機,到二十五號中午十二對開始,即不准出現於天空,離現在已不到二十四小時;你的計劃雖好,我卻必須當機立斷。」

  於是八月二十五日拂曉時分,陳公博帶著他的妻子李勵莊,情婦莫國康,以及何炳賢等人,悄悄由頤和路出發赴機場;留下兩封信,一封是給何應欽,表示政府若有命令,立即出而自首,託由日本顧問轉交;一封是給任援道,請他維持治安。

  同行的有個日本陸軍大尉小川哲雄,本是汪政權的軍事顧問之一,此行的任務很多,既是嚮導,又是聯絡官,而實際上是領隊。他負有一個陳公博做夢也想不到的秘密使命——原來日本人由於「南北朝」、「戰國」各時代的歷史關係,向來有個在政治上收集「破銅爛鐵」的「嗜好」。陳公博的身分,合乎收集的條件;將來說不定有些用處,所以決定一方面將陳公博留給何應欽的信,扣壓下來;一方面不理會陳公博想飛青島的願望,道是氣候不良,命駕駛員由北折東,取八十°的航向,經濟州島,直飛京都。

  到了上午十一點鐘,飛機降落了;陳公博從窗口望出去,是個極其簡陋荒涼的小機場,縱目所及,亦看不到有甚麼樣的房屋,當時不免奇怪:「這就京都嗎?」

  「飛機燃料不夠了,我們在這裏加了油再走。」小川說道:「這裏是米子。」

  「米子?」連在日本生長的周隆庠都未聽說過這麼一個地名。

  「是的、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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