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二〇四


  在大後方的中國人,比日本國民早一小時知道日本已無條件投降——蔣委員長在日皇宣讀詔書的錄音帶播放之前,親蒞重慶中央廣播電台,面對著麥克風,向全國軍民及全世界人士宣佈,抗戰已經勝利。在演說中,蔣委員長回顧八年之間中國人所遭受的痛苦與犧牲,用充滿了摯情的語調,希望這是世界最後的戰爭。同時詔告全國軍民,禁止對日本人報復;強調中國傳統的美德:「不念舊惡」、「與人為善」。

  周佛海在幾千里外,也由短波無線電中,聽到了蔣委員長的宣告;接著,他由他的秘密電台中,收到了第一道來自重慶的正式命令:被委任為「京滬行動總指揮」。周佛海有秘密電台已非秘密;這年初夏,一直在重慶由戴雨農派人照料的周老太太病歿,上海各報在第二天就發出了周佛海的訃告。消息何以如此之快?一打聽才知道噩耗來自他的秘密電台。

  命令到達時,周佛海不在上海,金雄白知道了這個消息,自然為周佛海高興,同時也透了口氣,因為自稱來重慶的「接收人員」,紛紛從地下鑽了出來,還有從提籃橋監獄裏放出來的,如三青團吳紹澍的部下,由蔣伯誠透過金雄白的聯絡,得以秘密釋放;還有些地下工作者則要求蔣伯誠向周佛海要求撥給若干槍械,亦由金雄白的奔走,如願以償。不過首先被接收的,就是金雄白設在亞爾培路二號的俱樂部。

  蔣伯誠是軍事委員會派駐上海的代表,負有統一指揮上海地方工作的職責;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蔣伯誠的住處為貝當路的日本憲兵隊所偵悉,大舉搜捕。其時蔣伯誠因為血壓劇升,神智昏迷,已入彌留狀態,根本不知道日本憲兵就在病榻之前;為他診治的一名趙姓醫生,嚇得瑟瑟發抖。

  「蔣先生怎麼樣了?」隨行的翻釋問。

  「要抽血。」趙醫生定定神答說:「至少抽一百CC。蔣太太怕失血過多,影響體力;我們現在正研究,到底抽多少?抽得太少不管用。」

  這時憲兵小隊長已在打電話找他隊上的醫官了;等坐車趕到,看一看蔣伯誠那張如戲台上的關雲長的臉,不問情由,取出打鹽水針的特大號針筒,一抽抽了二百CC的血。蔣伯誠臉上的紅色消褪了些,居然悠悠醒轉。

  就因為蔣伯誠的病勢沉重,可以免拘;但仍算被捕,以家為獄,由日本憲兵輪班看守。這時周佛海已接到來自軍統的要求,無論如何要救蔣伯誠出險。

  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由「登部隊」的陸軍部長川本,及周佛海的密友岡田酉次,幾度飛東京活動;最後是由大本營作成交保釋放的決定。

  保人一共兩個,除徐采丞以外,就是金雄白;由川本派一名聯絡參謀,帶到貝當路去辦理保釋手續。從此以後,金雄白做了蔣伯誠與周佛海之間的聯絡人;只要來一個電話,金雄白不管多忙,都會趕到靜安寺路愚園路口,百樂門舞廳對面的百樂門公寓,要人要錢,要保釋被捕的工作同志,沒有一件事未辦到過。

  因此,蔣伯誠跟金雄白建立了很深的交情。但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而且蔣伯誠病發在床,要靠人捧場,所以為了「公事」有時也顧不得私交了。

  「金先生是自己人。」蔣伯誠將去接收亞爾培路二號的人找來質問,「歷年幫過我們很多忙;你怎麼首先對付他?」

  「就因為金先生是自己人,所以我們一時沒有地方辦公,向金先生暫借一借。」那人從容不迫地答說。

  蔣伯誠久住上海,與杜月笙非常接近,是個超級的「老江湖」;心想「光棍好做,過門難逃」,這個過門打得很漂亮,不能再追究下去了。

  於是他問金雄白:「金先生,你肯不肯借呢?」

  金雄白不敢說不借;只好連聲答說:「借,借!不但借,一切都奉送;不過我裏頭有上萬本線裝書,也是多年心血所寄。書生結習,未免難捨,請網開一面。」

  這話不大好聽,但蔣伯誠只能怪「自己人」不爭氣,裝作不懂,關照那人:「金先生的書,你們一本不准動。」

  接著,金雄白的在福開森路的住宅也被接收了;這回不是「借用」,而是「查封」。封條是一個叫張叔平的人所貼。此人倒是世家子弟;清末頗負清望的學部尚書張伯熙的兒子,自稱是第三戰區的「代表」。金雄白跟他常在周佛海家遇到,但並無深交。既不願託人說情,更不願當面去求他;只好把家人分別寄居到至親好友家。

  不道這件事為浙江興業銀行的總經理徐寄廎知道了,大為不平;徐寄廎是上海撤退時,政府指定留在敵後的地下工作負責人之一;金雄白幫過他很大一個忙,所以自告奮勇地說:「第三戰區的最高負責人叫何世楨;我知道他不會做這種事。他跟我有交情,我替你去問一問。」

  問後的回話是:何世楨根本不知此事,第三戰區亦未奉令接收,完全是張叔平胡作妄為。現在已下令啟封了。

  果然,金雄白得以重回舊居;經此波折,對政府的信心更增強了。

  但各路人馬,紛紛趕到,類似的麻煩,可能還有;既然周佛海任命為「行動」指揮,應該可以託庇,所以興沖沖地趕到,只見羅君強也在那裏,神態悠閒;使得金雄白立即想起他三天之間的三副面貌。

  第一副面貌是八月十四日夜裏,他以「上海市政府秘書長」的身分,在虹口與日本人辦一場交涉,頗為順利;杯酒言歡之餘,醉醺醺地大談日方如何在他強力說服之下,作了讓步。最後又說,他與在座的日本軍人談論戰局,一致認為日本還保持著強大的陸軍,美軍如真的在日本登陸,本土作戰一定會予敵人慘重的打擊;而戰事起碼會維持一年以上。萬一本土作戰失敗,在華的三百萬陸軍,亦將戰至最後一人。

  第二副面貌是,周佛海當時問他:「莫非你還不知道?」「知道甚麼?」

  「美國廣播,日本已經接受波茲坦宣言,正式宣佈無條件投降了。」

  這一下,羅君強的臉色變得異常複雜,驚愕憂懼,難看極了。而此刻的第三副面貌,顯然是由於周佛海「榮膺新命」之故。

  「來!來!我正有話要跟你談。」

  羅君強招招手;金雄白跟著他進了周佛海的書房,看他臉色變得很嚴肅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羅君強將房門帶上以後,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兄這幾年的錢,搞得不少吧?你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的;我看你不必將來等別人問你來要,自己識相,痛痛快快獻了出去,反倒脫然無累。」

  金雄白頗起反感;故意問一句:「是不是交給你?」

  「你知道的,上海歸第三戰區;張叔平是負責人,昨天他跟我談過,希望你交給他,現在你先開一張私人的財產目錄給我。」

  金雄白本想告訴他,第三戰區在上海的負責人是何世楨;根本沒有命令張叔平接收任何人的財產。但這話由羅君強傳出去,便是一場是非;不如虛與委蛇,倒是羅君強所說的「明哲保身」之道。

  因此,金雄白便坐了下來,就自己確實可以拿得出來的動產,不動產開了一張目錄,交到羅君強手裏。

  「怎麼?」羅君強一臉不信的神氣,「你只有這麼一點錢?」

  金雄白懶得理他,哼了一聲,再無別話;久坐了一會,聽說周佛海要夜車才回來,便離了周家,轉往《海報》——《平報》及南京興業銀行,都已結束;《海報》是他唯一的事業,但卻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剛剛坐定,工友遞上來一張名片,極大的「毛子佩」三字;金雄白不免有意外的驚喜,心想,雖說施恩不望報,今日之下,有這樣一個朋友,總是安全上多一種保障。

  原來這毛子佩在戰前是上海一家小報的廣告員;不知以何因緣,成了吳紹澍手下的紅人,因而得以榮任上海市黨部委員。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他與蔣伯誠因案被捕;便有他一個好朋友來託金雄白營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