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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這一點,日本的領導階層,感到非常欣慰,不過,日本對蘇俄仍舊有許多顧忌,唯恐失歡;譬如日本與英國的關係,一向密切,本可單獨展開對英外交;亦是怕蘇俄因此而有不滿,不敢進行。同樣地對中國亦複有些苦衷。

  近衛又說:日本政府決心履行波茲坦宣言的要求,只是在程度上有極大的差異;中、美、英、蘇當然希望充分履行,而日本的國力太弱,希望實行此一宣言的最小程度。

  由於有此距離,將來日本政府一定會產生許多難題,導致內閣的不斷更迭;政治上的不安定,是否會發展為「向上之革命」,最後危及日本的國體。如果不幸有此一日,對中國亦未必有利。

  接著,近衛又談到日本當前的兩大難關,一是日本每年缺乏食米三千萬石;二是解甲歸來的軍人都失了業,在日本的政治、社會上,將構成極大的威脅。

  這一席密談,歷時兩小時又半。近衛雖未明言,希望陳公博能將他的意見,反映給蔣委員長;但意思是很明顯的。陳公博雖不能期望還能面見領袖;但至少還可以通過何應欽上書。因而慨然承諾,他一定會將近衛的意見,作很慎重的處理。

  就在近衛辭去不久,小川哲雄氣急敗壞地趕到,他勸陳公博留在日本,說上海、南京等地的肅奸工作,已在九月二十七日全面展開;陳公博一飛回去,必難倖免。他說他已經在東京、奈良、別府、鳥取四個地方,找好了隱秘可靠的藏匿地點;而且準備了足夠的糧食,不妨暫時隱居個一年半載,看情勢再定進止。

  陳公博很感激小川的好意,尤其那時的糧食,極度缺乏;像他們一行七眾作為外務省的貴賓,每三天配給一次食物、副食經常是幾尾小魚,難得有一次豬肉或牛肉;白糖則在過去的一個月中僅配給過兩次。而小川居然能在四個地方為他們準備了足夠食物,可想而知費了多大的心血!

  * * *

  這個位於南市火車站附近的看守所,本是煙犯拘留所,設備當然很差,但另外有「優待所」,一個是愚園路原來吳四寶的住宅;一個是福履理路「上海市警察局局長」盧英的寓所,盧英字楚僧,因而題其所居為「楚園」。關在這兩處的汪政府「要員」,回想當年吳四寶、盧英夜夜元宵、金迷紙醉的往事;真有渾如夢幻之感。

  在楚園中最受優待的有三個人,一個是逃到蘇州卻不能為任援道所庇護的梁鴻志,獨居一間,並准他的姨太太每天早至晚歸,來照料他;一個是盛宣懷的侄子,獲得日人賦予鴉片專賣特權,人稱盛老三之盛幼庵;年已七十餘歲,鴉片大癮,如果勒令戒除,勢必不能伏法,因而特准他攜帶煙具,日夜吞雲吐霧。

  再有一個便是繆斌。他到楚園時,已是歲暮天寒的臘月,在民國三十四年公佈的「懲治漢奸條例」修正公佈以後。不過他的儀態與神情,一點都不像被捕的漢奸,穿得畢挺的西裝;外面一件水獺領,禮服呢的大衣;頭上是絲絨禮帽,挾著一隻鱷魚皮的大皮包,鼓得高高地,想見其中的檔不少。

  「雨農因為外面機關龐雜,怕我為別的機關誤捉,反而費手腳;所以乾脆讓我到這裡來避一避。」

  他滿面含笑地指著他的起包對熟人說:「這裡面都是奉令工作的證據;我是絕對沒有問題。」

  楚園的羈客,的確以繆斌的態度最輕鬆,談笑風生,豪飲健啖,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哪知好景不常,只過了三天;忽然移解到南京。上汽車時雖跟難友揚手揮別,但臉上已有些焦急的模樣了。

  繆斌移解到南京,也是住在「優待所」;地在城北住宅區的寧海路二十一號,戰前本是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的官舍;汪政府時代為「特工總部」的「南京站」;這個部門當然為軍統接收,寧海路二十一號改為「優待所」,而名義上稱是「看守所」。

  第一批被優待的「客人」是,由廣州解到的陳璧君、褚民誼,以及陳璧君的親屬,包括一個兩歲的小外孫女何冰冰在內,占了那裡一座較小的後院;前院寬廣,除了安頓由憲兵隊移來的陳公博一行之外,還有梅思平、岑德廣等等舊政府要員,以及由華北解來的王蔭泰等人;最後則去了一趟重慶的周佛海、羅君強,丁默村亦送到這裡來了。

  繆斌未到之前,前院三樓,完全騰空;看守人員說不日將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人物來住。大家都很奇怪,陳公博、周佛海、梅思平、陳璧君都在這裡,還有甚麼「特別重要」的人物?有人說笑話,也許是岡村寧次亦要來作客;萬萬想不到竟是繆斌。

  初到時,對繆斌的優待還不止于獨佔層樓;而是佈置看守所長的辦公室作為臥室;隨後方遷入三樓;一日三餐由何應欽的總部指定一家餐館供應,四盤四碗一火鍋,一個人據案大嚼。曾有人偷偷上樓去看他;他仍舊保持著樂觀的態度,一定會在短期內釋放。同時他也相信,「懲治漢奸條例」雖已修正公佈;但凡在「優待所」的,政府一定會用政治手段解決。

  不料繆斌卻是首先由法律來解決的人;一天深夜起解,由設在蘇州的江蘇高等法院審理,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但也有人說,繆斌是個特例,因為他之被邀至日本作為和迫使者,本是買空賣空的勾當;他應該知道,勝利不僅在望,甚至可以說在握,此時與敵談和,愚不可及。但日本既然求和心切,在情報工作上,正不妨加以利用,借機一窺日本大營的底蘊。繆斌卻不能在這方面建功;反而向日本要人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紀錄在卷,為盟軍當局發現以後,通過外交途徑向中國提出交涉,開羅會議曾有不得與日本單獨媾和的約定,所以關於繆斌的工作,要求提出解釋,而繆斌之伏法,便是最明確的解釋了。

  事實上,被捕而被優待;優待之處又是軍統的看守所,足見得戴雨農是主張政治解決的。但以敵偽時期,誰對抗戰有過貢獻,只有他最清楚;因而政治解決的原則,不易為法治派的人所接受;同時政治解決在技術上亦頗複雜,因而拖了下來。

  一拖拖到三十五年三月十九,戴雨農由青島飛南京,因專機撞山而殉難;像三國演義中所寫龐統死於落鳳坡那樣,戴雨農在南京板橋附近所撞的這座山,正叫戴山。

  「雨農死了,我也完了!」周佛海的話,道出了每一個「汪政府要員」的心聲。

  於是很快地,南京寧海路二十一號和上海楚園的「禁囚」,分別被移送至南京的老虎橋監獄;上海的提籃橋監獄;以及蘇州的獅子口監獄,而且分別以漢奸的罪名片訴。

  自夏徂秋,一批一批地被槍決。死得都很從容,例外的兩個人是,丁默村與無惡不作的、搞「黃道會」的常玉清。

  丁默村在老虎橋監獄,一聞執行命令,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白得可怕;檢察官作最後詢問時,他已入於休克的狀態,因而無隻字遺言。常玉清在提籃橋監獄被執行時,大聲疾呼:「我還在上訴,我還在上訴。」其實上訴已經駁回了,只是不肯死而已。

  於是動員了七八名法警,才能將他四百磅的身體搬動,他只是賴在地上不肯走;半推半拉地到得甬道中途,又賴倒在地,這一下卻是起不來了,活活嚇死在那裡。但依法還是執行;就在當地打了幾槍,確定已經斃命,方始將那個臭皮囊拖了出去。

  死得最像樣的是陳公博。那天是端午,上午八點多鐘,他應典獄長之請,在寫一副對聯:「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滿為心」,快寫完時,發現身後站著幾名法警。

  「是不是要執行了?」他問。

  「是。」警長很吃力地答了一個字。

  「那麼,請勞駕等幾分鐘,讓我把對聯寫完。」

  寫完最後三個字,題了上下款;他又要求回囚室收拾衣物,穿上一件藍布大褂,到同判死刑的褚民誼,和被判無期徒刑的陳璧君那裡訣別。

  然後應訊寫遺書,一封致家屬,一封上當道。時將正午,方始畢事;向法官、書記官、法警分別道謝,才散步似地走向刑場。

  「請多幫忙。」走到半路,他回頭向行刑的法警說:「給我個乾淨俐落。」

  法警不作聲,等他又走了幾步;突然一槍,子彈貫胸而過,人向前撲,氣絕身亡。

  不死的是周佛海,由死刑特赦為無期徒刑;這已是三十六年三月間的事了。

  他被監禁在南京老虎橋監獄,同囚的有他關係最密切的兩個,一個是羅君強;一個是他內弟楊惺華,交大土木系畢業生,當周佛海「組府」時,他只二十六歲,在內地做一個道路工程的測繪員;跟著他叫做「哥哥」的姊夫到了南京,先被派為財政部總務司長;又兼「中央信託公司總經理」,是上海聲色場中有名的闊客。

  這兩個由周佛海一手提拔;平時亦視周佛海為恩人的人,這時卻不約而同地向周佛海橫眉叱斥:「都是你害的!」到底是誰害的?粉墨模糊,全不分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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