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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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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午後一時開始,鈴木召集最後一次閣議,起草終戰詔書;期間阿南曾一度退席回到陸軍省,將御前會議的決定,告知僚屬,告誡「承詔必謹」。然後仍舊返回閣議席上。 事實上這是阿南的一個訊號;放縱部下進行阻撓結束戰爭計劃的訊號。在此以前,海軍軍令部次長,神風特攻隊的創始者大西瀧治郎中將,極力主張以特攻方式與敵同歸於盡;並試圖說服以海軍大佐身分,在軍令部服勤的高松宮,但為高松宮所峻拒;同時航空總軍司令官河邊正三大將,已將陸軍的飛機都召回基地,並下令解除武裝,取下飛機上的油箱。這都是「承詔必謹」的措施。因此,眼前唯一可行之策,即是強力進行荒尾計劃。 終戰詔書於下午四時,完成初稿;但定稿是在晚上十點鐘,鈴木隨即進宮,請日皇親自簽署「裕仁」二字,蓋用國璽;決定於八月十五日正午,以日皇親自宣讀的方式,向全國發表。 在前方,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大將;及南方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元帥,於下午六時即已接獲密電:「聖斷已下」;「承詔必謹」。電文是由陸軍三長官:陸相阿南、參謀總長梅津、教育總監土肥原賢二等三大將;及杉山元、畑俊六等兩元帥會同核定的。 當午夜時分,全體閣員紛紛副署終戰詔書時,宮內正由情報局總裁下村在主持錄音工作:日皇宣讀詔書時,聲調並不和諧,有好些句子講不清楚,但這不是戲劇表演,可以重錄一次;雖然不是一卷完美的錄音帶,仍舊被謹慎地收藏於宮內省的大保險箱中。 其時陸軍省軍務局課員椎崎二郎中佐及畑中健二少佐,與近衛第一師團參謀石原復吉、古賀尚兩少佐,已經發動「事變」。 椎崎中佐及畑中少佐,於午夜十一時半到達近衛第一師團司令部,在石原及古賀的接應下,很容易地見到了師團長森赳中將。 「師團長閣下」,椎崎站得筆直地,用那種日本以下事上,表示恭敬的強調的語氣說:「未獲得國體護持的確證,即行終戰,乃為臣子者所難忍。除繼續抗戰以外,毫無護持國體的希望。近衛師團為拱衛皇居,絕對忠於天皇陛下的部隊;請師團長主持行動,不難獲得東部軍管區及全軍的呼應,或者可使閣議改變為繼續作戰的方向。師團長閣下亦是不贊成接受波茲坦宣言的人;現在是蹶起的時候了。」 「混蛋!」森赳大聲叱斥,「既有聖斷,何可輕舉妄動!」 自此以始,展開辯論:雙方的意志都非常堅強,毫無軟化的跡象。這樣爭執了兩個小時,畑中忍不住了,對椎崎說道:「與其求他,不如除掉他,來得省事。」說完,拔出手鎗,一槍便結果了森赳。別室被監視的一個訪客,畑俊六的隨從參謀白石亦未保住性命;因為需要滅口。 於是,石原與古賀很快地偽造了一通森赳師團長的命令,一面以書面送達;一面用電話通知擔任宮城守備任務的近衛步兵第二聯隊長芳賀豐次郎大佐,說奉師團長的命令,迅即採取行動,截斷宮城與外部的聯絡;此後的任務,是接受陸軍省特派的軍務局課員椎崎中佐及畑中小佐的指導。 其時森赳如有命令,都由這兩個參謀傳達,因而芳賀不疑有他,立即加強警戒,在宮城的出入口加派步哨,布設拒馬,斷絕交通。接著椎崎與畑中雙雙到達,說奉陸相的命令,並獲得森赳的授權,現在有權指揮近衛步兵第二聯隊。問芳賀有何異議? 芳賀表示已奉到命令,當然接受指導。椎崎便即下令,第一、搜查昭和天皇頒詔的錄音帶;第二、軟禁木戶內府及石渡宮相。 芳賀口頭答應,心裏卻有些懷疑。像這樣的「事件」,軍部首腦總在幕後,固為過去多次的慣例;但近衛師團如說同謀,應該直接派部隊來才是。聯隊的兵力,只敷平常守備之用;遇到突發事件,應變的能力不足,非司令部支援不可。森赳師團長不應該想不到此。 因此,對於椎崎及畑中的指導,採取保留的態度;對於軟禁木戶及石渡的行動,只是表面敷衍。同時,向近衛第一師團司令部用電話聯絡,卻不得要領;越發令人懷疑。 此時的椎崎及畑中,帶著少數士兵,瘋狂地搜索宮內省各主要辦公室,而且將值宿的官員拳打足踢,希望取得已經由電台反覆預告,十五日正午將有重要廣播的昭和天皇的錄音帶。可是他們失望了;有一個官員說,錄音帶鎖在大保險箱中,沒有鑰匙,也沒有爆破專家,根本無法打開保險箱。 黎明時分,芳賀聯隊長終於發覺森赳師團長已死;原因與椎崎、畑中有關,而且接到了東部軍管區司令長官田中靜壹的命令;近衛第一師團長無法執行任務;所轄各部隊由東部軍管區直接指揮。 其時阿南在三宅板官邸,正度過他在人間最後的一個黑夜,他是在「聖斷已下」之際,下了最後的決心;傍晚時分陸軍三長官及兩元帥商定通知在本營直轄各軍的電文以後,去拜訪東鄉與鈴木;還送了一箱得自新幾內亞的戰利品,英國專供出口換取外匯的名牌香煙給首相。到深夜完成了終戰詔書的副署,回家立即開始寫遺書,封上題的是:「以一死奉謝大罪」,標明年月日,下署「陸軍大將阿南惟幾」。意有未盡,又題俳句兩行:「此身雖去深恩在;慚無隻句慰君心。」 寫完已過午夜,正斟酒獨酌時,來了個不速之客;是他的表弟,也是他的內弟竹下正彥中佐——他是有目的而來的;但此時卻還不便明言。 「你來得正好。如果你不來,我也要派人去請你;有很重要的事拜託。」阿南緊接著說:「不過為時尚早。來,先痛飲一番。」 於是把杯長談,都是回憶他一生的戎馬生涯;到得曙色將露,竹下有些坐立不安了。 「你是倦了嗎?」 「不!」竹下還不肯說真話。 「一定有事,你在這時候還不肯告訴我,以後就不會有機會了。」 竹下明白他這句話的涵義;事實上也知道阿南將如何自處。他的打算是,椎崎、畑中如能僥倖成功,便有電話打來;那時竹下就要勸阿南忍死須臾,立即採取行動;佔領電台、宣佈內閣在「軍管理」之下;直到跟美軍拼出一場勝仗,獲得維護國體的保證,再從容以死謝罪——這是平安朝以來,武士應變的方式之一。 電話不來,顯然是椎崎、畑中的目標未曾達成。竹下迫不得已,將實話告訴了阿南。 不想他的態度很平靜,「當然失敗了?」他說:「這件事還不致於擴大。就算森赳師團長受挾制;田中大將應能處理。」 「我想——」 「不必往下說了!」阿南打斷他的話說:「我的時間到了。回頭要請你助我完成志願。」說著將遺書取出來,雙手捧上,低頭說道:「一切拜託。」 竹下忍住眼淚,鄭重答說:「必不負尊命。」 「多謝、多謝!」阿南交了遺書,轉身入內。 過了一會,不見動靜,竹下不免詫異;他原以為阿南決定切腹,要他擔任「介錯」——江戶時代的刑制。凡武士有死罪,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殺;但切腹不能致命,仍須行刑者斬首,方能斷氣。以後切腹演變為「士為知己者死」的武士道精神所寄,雖無行刑者,仍須有人擔當行刑者的任務,這個人就叫「介錯」,照傳統必須邀知交充任;而阿南切腹,竹下自然是最適當的介錯。如今看阿南遲遲不出,莫非起了戀世之念?倘或如此,就太教人失望了。 正這樣嘀咕著,臥室中一聲槍響;竹下及阿南的夫人綾子、剛剛起身的秘書官林三郎,一起趕到,只見阿南腹部及頭部都在噴血,地上扔著一把手鎗,左手的短刀,切入右頸,右手又加在左手上,自我推刃。白襯衣上掛滿了勳章;勳章上在流鮮血。 看到阿南渾身抖顫,雙手無力,求死不能的慘狀;竹下狠起心腸,搶步上前,在他右手上加了一把勁;一枝血箭噴出丈把遠,射在一張照片上;照片中人,是個英氣勃勃的戎裝少年,他是阿南的次子阿南惟晟少尉,兩年前就陣亡於常德會戰中。 *** 上午八時,田中靜壹大將趕到宮城;不必費甚麼說服的功夫,便讓椎崎與畑中束手就擒。這是不必經過軍事審判,田中就有權將他們處決的;帶到東京憲兵司令部以後,椎崎與畑中提出要求;准他們在宮城前面切腹。請示剛剛晉見了昭和回來的田中,接納了他們的要求。 「宮城事件」很快地敉平了;只待正午靜聽「非常重要」的廣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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