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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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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陳彬龢打電話到《海報》,約他七點鐘在舊法租界霞飛路一處公寓中見面。金雄白準時而往,只見那座公寓很大,但已相當陳舊;到得四樓找到三號,撳了門鈴,應口的是一個著和服的少婦。 金雄白從未聽說過陳彬龢有日本籍的妻子或情婦,因而不敢冒昧;只用中國話問:「這裡有位陳先生嗎?」 陳彬龢已經聞聲出現;將他迎了進來說道:「我這裡從沒有朋友來過,你是第一位。」接著便問:「你是喝咖啡?還是喝酒?」 「都可以。」 「喝酒吧!人生幾何?為歡幾何?」 等那日本女子端了啤酒和下酒的鹹杏仁來,金雄白便問:「我應該怎麼稱呼?」 「她叫清子。叫她的名字好了。」 陳彬龢始終沒有介紹她的身分,金雄白亦就無法作適當的稱呼;惟有在她遞煙斟酒時,道聲:「謝謝!」同時也不免存著戒心。 「她聽不懂中國話。」陳彬龢看出他的心意,「你儘管放言高論,不必顧忌。」 金雄白點點頭;看著書架上、書桌上亂堆著的書籍、數據、稿紙,便即問道:「這裡是你寫作的地方?」 「也可以這麼說。」陳彬龢答道:「是我逃避現實的地方。你看,連電話都沒有!一躲在這裡,就像隱居一樣,沒有人找得到我;左右鄰居只知道我姓陳,不知道我是甚麼人。」 「許多人說你神秘。」金雄白笑道:「看起來是有一點。」陳彬龢不作聲;點上煙斗,深深吸了兩口,在青色的煙氛中發聲:「你看局勢怎麼樣?」 「盟軍積極反攻;日本人也不肯認輸,我看總還有一年半載好打。」 「不然!」陳彬龢說日本人說的,「不定很快就會投降!」 「投降?」金雄白不同意這個看法,「日本的海軍是垮了;空軍出以『自殺』的下策,可是陸軍的實力還在,肯輕易投降嗎?」 陳彬龢認為金雄白以數量來估量日本陸軍的實力,是極膚淺的看法,「早在去年春天,徵兵體檢的內科醫生,就奉到命令,要讓百分之九十的被征者通過。防衛日本本土的部隊,『父子兵』多得很。」 他說,「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一次東久邇宮去視察防空部隊,發現好些視線不良,腿有殘疾的兵;對於大本營採取『前線第一』主義,將本土防衛,委諸老弱殘兵,大感不安。所謂『決號作戰』,賀陽宮對近衛說過一句話:『陸軍準備拼到最後一兵一卒,不過表面逞強而已。』你我如果看不清楚這一點,一旦發現事不可為,已經身陷重圍,要想全身而退,亦成夢想。」 「全身而退」四字,對金雄白來說,十分動聽,當即虛心討教;但陳彬龢的目標,其實是周佛海,他作了強烈的暗示,周佛海本來是中共最原始的發僕人之一,中道分轍,是思想的演變、時勢的推移;他認為周佛海唯有跟中共恢復關係,才有足夠堅強的地位「跟重慶談條件」。 金雄白憬然有悟,陳彬龢在他面前的許多表現,間接是做給周佛海看的。對於陳彬龢希望他能勸周佛海往左面倒過去,他知道那是決不可能的一件事;因為周佛海跟陳公博希望將功贖罪最重要的手段,便是在沿海部署兵力,一面防日、一面防共;而防共更甚於防日,以期諒于重慶。既然如此,何能一反前轍、自毀立場? 因此,他裝作沒有聽懂;只在日本必敗這一點上著眼,「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日本處於必敗之地,你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那麼,」他問:「何以看你替日本人賣力賣得更起勁了?」 陳彬龢笑一笑說:「你們以為聰明,表面與日本周旋,暗中替重慶工作;日本人也並不笨,他們的情報來源是多方面的,間諜密佈,耳目甚周,你們的一切,瞭若指掌。假如有一天,日軍真要撤退了,一定大燒大殺,發他的獸性來洩憤,你們非但豈不了作用,而且首先要拿你們來開刀。你信不信?」 金雄白如何不信?想到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慘無人道,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那時,」陳彬龢接下來從容而又顯得得意地說:「就用得到我了。我可以跟他們說,中國人並非都是抗日的;像我,那個不罵陳彬龢是徹頭徹尾的親日派?我是你們真正的朋友。請你們聽朋友的話,不要亂燒亂殺。我不敢說,可以讓日本人放下屠刀;至少可以保障一方,救我的親戚朋友。為了那時候我的話能夠發生一點作用,所以在這最後關頭,我要做得更積極,讓他們更相信我。」 這使得金雄白想到殘唐五代許多詭言異行之士,他們的道德觀念,感情狀態,與常人不同,有人不惜自汙,甚至以妻妾為軍閥薦寢,為的是保障一方生靈。英雄製造亂世,聖賢開平盛世;而亂世之民連佛都救不得,只有像陳彬龢這種作風的人,竟能為蒼生造福——可惜的是陳彬龢不全是清白之心;這就大大減損了他的苦心的價值了。 「我很佩服你。」金雄白說了老實話,「不過,你所建議的一整套辦法,在心理上,是無法接受的。」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我只是盡我的心而已。」陳彬龢說:「總有一天你覺得我應該是曲突徙薪的上客。」 【第三部 第十四章 眾叛親離】 關於他跟陳彬龢所談種種,金雄白還是扼要告訴了周佛海;主要的目的,是讓他知道,連陳彬龢都對日本絕望了。 「他說,他的情報來源是多方面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腦子裡盤旋。」金雄白提出他的看法:「所謂多方面,除了重慶應該包括延安在內。延安何能知道日本軍部的內幕?就這點去推測,是不是意味著左傾分子已滲透了日本軍部?」 「那也不是今天的事了。日本下級軍官在大正末期、昭和初期,對日本農民生活落後,是相當不滿的。『五一五』、『二二六』都不妨視之為國內的革命;幾次起事,沒有結果,轉變為『國外先行論』,才有『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對外侵略的勝利,發洩了他們不滿的情緒;現在失敗了,這股不滿的情緒,變成左傾思想,是很自然的事。此所以近衛極力主張由皇道派來收拾殘局;因為皇道派是反共的。但是,」周佛海很感慰地說:「從重慶到華府,有誰瞭解統制派跟皇道派的區分?大家都在講士官的同學關係;當年外交上曾有過折衝的回憶,實在危險得很。」 * * * 七月二十六日中美英三國發表波茲坦宣言,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同時提出警告,若非如此,日本將遭恐怖的報復。但日本正在活動請蘇俄出面調停,並已決定派近衛公爵為赴俄特使,向蘇俄徵詢意見;因而對波茲坦宣言並無反應。 於是十天以後的八月六日,第一枚原子彈,投入日本本土;所選定的目標是,日本都市中排名第六位的廣島。 對日本軍閥來說,這是個有「輝煌」歷史,可「引以為傲」的地方。中日甲午之戰,日本的大本營即設於廣島;明治天皇親臨坐鎮,以戰國時代「大名」毛利輝元所築的廣島城為行宮;面臨瀨戶內海的宇品港,是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出兵青島,田中內閣為打擊中國北伐統一全國的大業而出兵濟南的發兵站。海軍有吳鎮守府及海軍軍官養成所的江田島兵學校;陸軍駐有第五師團,為常備陸軍中的精粹,好些侵華的要角,當過第五師團長:如板垣征四郎參加台兒莊戰役,即由廣島率領第五師團出發——為日本軍閥稱之為「軍都」的廣島,這個地名,充滿著侵略的意味;被選定為第一顆原子彈襲擊的目標,具有極其深刻的懲罰意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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