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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前一年「財神」與戴雨農發生嚴重誤會,別有因果;但使得戴雨農幾乎栽跟頭的一事由,卻是為了梅樂斯與他的部屬。請了人家來,自然要有地方給人家住,但供給的住處,總不能讓洋人上露天茅坑,起碼要有簡陋的衛生設備;事機緊迫,又為了保防上的嚴格要求,無法正式備公事,請預算、公款公用,為蓋中美合作所宿舍挪動了一個短時間,不道為「趙玄壇」座下的「黑老虎」抓住了「小辮子」。板起臉來公事公辦,這話自然就難說了。

  有此一段淵源,加以梅樂斯久知杜月笙的名聲,所以相處極歡。「三人同心,其利斷金」,有戴、杜、梅同心合力到東南去部署,盟軍登陸、國軍反攻,可說勝算在握。因此,當杜月笙換上中山裝,登上軍用機時,步履輕快,豪情萬丈,似乎年輕了好幾歲。

  第一站是貴州東行的要衝芷江;逗留三天,續飛福建長汀,循陸路經連城、永安而抵南平;複由建甄、崇安入江西轉道入浙,安抵淳安。

  * * *

  「那麼,」金雄白問道:「你們恒社總有人去見杜先生吧?」

  「杜先生從重慶動身,我們就派人到半路上去接了。在長汀見的面。」唐世昌又說:「到了淳安,有熟人回上海;杜先生托他帶了信來,說就要回來了。」

  「怎麼回來法?打回來?」

  唐世昌笑笑答說:「這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采丞經手;你最好跟他詳細談一談。」

  「過幾天再去看他,這兩天我遇到點麻煩,先要把他擺平了再說。」

  「是,」唐世昌關切地問:「為了《平報》停刊的事?」

  「是的。」金雄白問:「你聽到甚麼沒有?」

  當陳群出任「江蘇省長」時,發展謝葆生為「警務處長」;此人當年是杜門「八股黨」之一,此時在上海開一家「仙樂斯舞廳」。他之「榮任警務處長」,在觀感上不僅比褚民誼當「海軍部長」還要滑稽;而且還會使人將瓦岡寨上,頭插兩根野雞毛的程咬金,與汪精衛聯想在一起。陳彬龢便毫不容情地斥之為「流氓政治」。汪政府的「高官」自是人人憤怒,但卻無可奈何。

  由此可知,陳彬龢僕人,裡外皆紅。裡紅是赤化,外紅是日本國旗上的太陽;當然,很少人識得透他的外紅是掩護裡紅。不過,在裡外兩層紅之間,總還裹著薄薄的一層白;如與金難白的友誼便是。

  金雄白跟他本無深交,只為周佛海對這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陳彬龢頗為頭痛,特地關照金雄白去接近拉攏;周佛海給他一個原則:凡是陳彬龢參加的社團,金雄白也要參加。這樣,如果不能影響陳彬龢的態度,不得已而求其次,還可掣他的肘。

  因此,金雄白的名字便常與陳彬龢連在一起,看起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實際上有如法警與犯人用一副手銬銬在一起,形影相隨,而立場相反。

  他們一起參加了好些社團,最重要的一個是「上海市市政諮詢委員會」。這個組織彷佛市參議會,但實際權力很大;比較重要的市政設施,在決策之前,先須這個委員會認可。「諮詢委員」一共十九人,包括政壇耆宿顏惠慶、李思浩;「海上三老」;銀行家周作民、唐壽民;實業家吳蘊齋、項康元、郭順等等知名之士。報界被延攬的,就只有陳彬龢與金雄白。

  有一次市政諮詢委員會召開臨時緊急會議,因為糧源不繼,配給的「戶口米」將告中斷。

  太湖區域,本來是中國的穀倉之一,但是日本軍隊將產米的蘇州、松江、青溥一帶劃為軍米區;新穀登場由日軍全部收購為軍糧,以致上海的民食問題,一直形成市政上的重大壓力。在珍珠港事變以前,可購洋米補充;此時海運中斷,唯有從內地軍米區去設法,這就不能不與虎謀皮了;當場推定陳彬龢與金雄白負責解決這個問題——十九名委員中只有他們兩個人跟各式各樣的日本人,打過各式各樣的交道。

  日軍軍米區的管轄者,是在日軍中頗有勢力的蘇州特務機關長金子,恰好他到上海,住在江西路都城飯店。陳、金二人連袂往訪,直道來意,希望金子能在日軍軍米中撥出多少噸,維持上海「戶口米」的配給。

  金子考慮了一會說:「米不成問題,不過要有交換條件。」

  「請你開出來。」陳彬龢說。

  金子開的條件是:第一、米價須以現款交易;第二、負責疏散上海部分工廠,遷往內地;第三、供給民夫兩萬人,為日軍構築防禦工事。

  這三個條件都是難題。首先,現鈔——「中儲券」由於印鈔票的原料不繼,異常缺乏;市面交易數位稍大,都用各銀行同業往來的支付憑證,諢名「八卦丹」的「撥款單」代表,要籌大量現鈔,自然煞費周章,但並非不能解決。

  無法辦到的是另外的兩個條件;金雄白正準備與金子交涉時,不想陳彬龢已一口應承,「可以!」他說:「我們接受條件。」

  「那麼做一個書面紀錄。」

  金子找來一張白紙,潦潦草草地寫成一個備忘錄。陳彬龢稍為看了一下,很快地簽了字;接著將筆遞了給金雄白。

  在這種情況下,立場應該是一致的;金雄白萬般無奈,舉筆如扛鼎似地也簽了字。金子收下備忘錄,表示滿意。

  「我們已經接受了條件。」陳彬龢說:「中國人說:『民以食為天』,希望貴方能夠儘快交來。」

  「可以!不過,你們應該先履行第一個條件。」

  第一個條件就是繳納米價的全部現款。「銀貨兩起」是交易慣例,不能說金子苛求;陳彬龢便說:「三天以內繳款。」

  「我也在三天之內繳米。」

  談判看起來很順利;金子還開了一瓶日本清酒款客。小飲數杯、雙雙告辭;一到了汽車上,金雄白便埋怨陳彬龢。

  「這樣的條件,你怎麼可以答應?我們沒有理由強迫工廠內遷;也不能徵集那麼多民夫去替日本人做防禦工事。完全是辦不到的事!」

  「我根本也沒有打算辦到。上海幾百萬人要斷炊了,我們先把米騙到手再說。」

  「你倒說得輕鬆!日本人肯放過你嗎?」金雄白說:「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應付得過去?」

  「只有拖在那裡再說。到拖不過去了,我跟你兩個人共同負責;你怕日本人殺你,是不是?」

  金雄白默然,冷靜地想一想,舍此以外,沒有第二個辦法,可讓日本人乖乖地運米到上海來。

  當然,全部米價現鈔,以周佛海的地位,是不會太困難的。其餘的兩個條件,陳彬龢只在遊民習藝所調用了一百多好吃懶做的所民,說是「第一批,先送備用」以外,就再也不理日本人的催促了。

  由於這一次共事的經驗,金雄白對陳彬龢有了深一層的認識;陳彬龢也覺得金雄白是有擔當的人,大可結交。因此,僅管在公的方面,常有爭執;私交卻是很不壞的。

  這時由於唐世昌的提醒,金雄白便直接去找陳彬龢,說明來意。果然,陳彬龢話不多說,起身取了帽子,只說得一個字:「走!」

  他陪著金雄白,到日本陸海軍報導部、憲兵隊、大使館,費盡唇舌,多方解釋;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讓金雄白又逃避了一次難關。

  「雄白兄,」陳彬龢問道:「你幾時有空,我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今天就可以。」

  「今天不行!」陳彬龢說:「我們需要找一個從容的時間;很冷靜地分析當前的局勢。」

  「那麼,明天晚上如何?」金雄白說:「地點由你挑。」

  「好!明天下午我打電話給你;那時再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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