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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這樣一盤算,立即調動了一筆頭寸,將分銷各處的「黃金儲蓄券」都由他一個人包了;而且發了一個電報出去:「本行承銷黃金儲蓄券悉數售出,特行報備。」沒有幾天,財政部正式公告,調整黃金儲券價格。這個潘經理一念之間,發了一筆大財。

  消息靈通的人之中,有一個是專為國家銀行印鈔票的大業公司總經理李祖永;這天週末中午餐會,無意之中聽得有關金儲券的一言半語,判斷下星期一就會調高售價。他自己不敢撿這個便宜,將這個情分送了給杜月笙,僕人密語,堅勸杜月笙以一千萬法幣購進五百兩,轉眼之間,可淨賺黃金一百七十兩。

  一百七十兩黃金,自不在杜月笙眼中;但以李祖永如此熱心,不忍在他頭上潑冷水,便開了一張通商銀行一千萬元的支票交了給李祖永。

  到得第三天財政部的公告一發佈;那就像賭場裡開了一寶大冷門一樣,頓時轟動;而且很快地謠諑紛傳,說事先消息走漏,有某人某人藉此大獲暴利。佐證是:一向銷路不太好的黃金儲蓄券,在上星期六,銷數突然到達一個高峰。這一下驚動了監察委員,立即展開調查;杜月笙所開的那張一千萬元支票,亦在被查之列。

  不久,監察院公佈了糾舉書,指摘財政部此次辦理黃金儲蓄券每兩加價一萬元,事先洩漏機密,以致加價之前的星期六一天中,黃金儲蓄券銷數,突然大增;個中必有弊竇,顯而易見。同時列舉加價之前一二日內,大量購券人的九名商號,「杜鏞」二字,赫然在列。

  這自然是報紙的頭條新聞;而由於有杜月笙的姓名在內,更惹人注目,一時茶餘酒後的閒談,莫不以此為話題。杜月笙是名譽心極重的人,身經這種尷尬而又窩囊的醜聞,真如佛頭著糞,萬般無奈;精神上的抑鬱沮喪,為「八一三」以來所未有。

  當然,監察院既有表示,司法方面不能不問;重慶地方法院檢察處,著手偵查此案。杜月笙既然「榜上有名」,將來起訴,勢必亦在被告之列。他心裡在想,到那時消息傳開來,上海灘上傳一句:「杜先生吃官司哉!」三千年道行,打得精光;勝利以後,還有甚麼臉回上海?因而憂心如焚,形神憔悴;最苦的是,這件事不能託人情,一託人情便見得自己情虛;同時也不能向友好解釋,一解釋揭穿真相,便等於出賣了李祖永,而人家是一片好意;這種江湖上視為「半吊子」的事,打死杜月笙也不肯做的。

  結果是,他自己絕口不提;至親好友亦諱莫如深,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僵局,而就在傳聞偵查終結,即將提起公訴,杜月笙自忖黃鱔修行,化到龍身,而終恐不免又墮泥塗之際,突然出現了柳暗花明的局面。

  那時正是小磯內閣垮臺以後不久。軍事委員會侍從室來通知杜月笙,委員長召見。如其晉見回來,杜月笙的神平安靜了;但對蔣委員長跟他說了些甚麼,一字不提。不過,不到一星期的功夫,國民政府總務局長陳希曾親自送來一本密碼;這表示杜月笙將有遠行,而此行的任務,是可以用這本密碼直接報告蔣委員長的。

  那麼是到那裡去呢?有人問他,杜月笙搖頭不答。但根據各種跡象,大致可以推斷他是作東南之行;而任務是在策應盟軍在東南沿海登陸。

  為甚麼推斷是策應盟軍呢?因為一年以前,在麥帥總部情報部門工作的昆丁.羅斯福少校——美國老羅斯福總統的孫子,在美國曾通過「鎢沙大王」李國欽的關係,請杜月笙的一個在美留學的兒子杜維新,出信介紹昆丁.羅斯福給他父親。

  在重慶見面以後,昆丁.羅斯福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杜月笙接受美國政府的委任,負責在上海地區策應盟軍反攻的工作。杜月笙很委婉地謝絕了,但答應以盟友的立場,提供情報上的相互便利。當然,這番說法,是征得戴雨農同意的。因為有此一段往事,衡諸當前局勢的發展,所以大家對杜月笙東南之行的任務,有這樣一種猜測。

  這個猜測是正確的;有些人不說,此為出於戴雨農的策動,這個猜測也是正確的,但卻很少有人知道,戴雨農請示蔣委員長召見杜月笙,別有深意。

  原來戴雨農與杜月笙締交以後,在為國宣勞方面,始終合作無間;但在私交上卻曾有過波折。為了高宗武事件,杜月笙未讓戴雨農經手,彼此耿耿于懷,戴雨農覺得杜月笙不夠朋友;而杜月笙也覺得不管怎麼說,這件事不讓戴雨農經手,總是傷了朋友的面子,他是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的度量,一直在想,總要為戴雨農好好幫個忙,朋友交情上才有交代。

  偏偏要幫戴雨農的忙就不容易。他的工作,若說要幫忙,個個要幫,那怕窮鄉僻壤,不知天下之大的一個村婦,說不定對他的一樁重要任務,會發生決定性的影響;如果不要人幫忙,誰也幫不上忙。但終於有一次,杜月笙幫了他一個大忙。

  事起於一個有「財神」之號的顯要,與戴雨農發生了嚴重的誤會,有解職聽勘的可能;杜月笙得知其事,神思默運,看准了「財神」是忠厚長者,事雖兇險,卻不難化解;於是一方面安慰戴雨農,表示要在他身上「摜沙蟹」,一方面悄然奔走,運用靈活的手腕,以及他的具有特殊邏輯的說服力,從中斡旋,結果不但使得誤會渙然冰釋,而且為戴雨農掙得一個十足的面子。

  這一來便輪到戴雨農覺得欠杜月笙的這個情,非報不可。這一回出了這麼一件窩囊事,戴雨農將心比心,最瞭解杜月笙的心情;今日之情,不是法律問題,不是是非問題,也還不是面子問題,而是要怎麼樣才能使得杜月笙心裡不覺得委屈的問題。

  於是找到一個機會,在領袖面前,從容進言:大局到了緊要關頭,盟軍一旦在東南登陸,國軍反攻,不能缺少上海社會上多方面的配合;而上海方面的動員,又不能缺少杜月笙的號召。不過最近他有無妄之災,心情不好,加以天氣又熱,他的健康狀況又差,即使肯去,只怕鼓不起勁來;如果委員長能召見,當面慰勉,杜月笙感恩圖報,賣命都肯的。

  杜月笙深知人生在世,沒有人一生處順境;但也沒有人一生都在逆境。安身立命的良方,是懂得加減乘除的道理,行有餘力,多加多乘;遇到該減當除之際,自會有所彌補。若說「杜月笙吃官司」這句話是奇恥大辱,那麼「委員長召見」就是無上光榮;最要緊的是「委員長召見」,正當知道「杜月笙吃官司」將成定局時,這就表示蔣委員長知道他是冤枉的,召見而賦予為國效勞的任務,便等於為他作了洗刷;司法如何處置,無足介懷了。

  他又在想:以戴雨農相知之深,自然瞭解,照他在抗戰以來的表現,不要說是到東南去策應敵後;那怕讓他假「落水」,真「臥底」,回上海去做「漢奸」,只要戴雨農說一句話:「月笙哥,這件事對國家的關係很大,非你不可。」他也會答一句:「好!雨農兄,格末儂說那能就那能。」既然如此,又何用驚動蔣委員長,特地召見?

  這一自問,自會恍然,戴雨農是將他的心境體會到至深至微之處,才苦心以這樣的安排。當然,這件事只有心照不宣;事前事後,戴雨農都不能說的。這就是所謂「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也就是他一向深認不疑的加減乘除的道理。

  * * *

  為了保密起見,杜月笙是帶著四名隨員、兩名片從,單獨從重慶出發,循川黔公路經綦江、桐梓、遵義而到達貴陽,與戴雨農相會合。

  在一起的還有「中美合作所」的美方負責人,海軍準將梅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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