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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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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呈准最高當局,然後通知行政院,逮捕了黃秋岳;由他的供詞中,知道他的兒子亦脫不得干係,一併逮捕。對於封鎖江陰水道的消息,他承認洩漏給敵人,自道寧作民族千古罪人;以救長江兩岸生靈。意思是二十幾條日本兵艦及兩千海軍陸戰隊,被封鎖在長江中下游,必不肯束手待擒,而作困獸之鬥,那時長江兩岸的百姓,就會大遭其殃。 這話當然不會有人相信,事實上在當時知道他說這話的人,也沒有幾個。因為整個過程都是極高的秘密;而保持秘密的最大原因,是怕影響民心士氣,同時會引起外交上的麻煩——日本駐華大使川越茂仍在南京;中國駐日大使許世英,本已提出辭呈;七七事變爆發,為了共赴國難,已打消辭意,趕回任所。中日兩國外交關係未斷,黃秋岳事件如果一公開,等於替日本製造找麻煩的口實,自屬不智。 由於罪證確鑿,軍法審判的程序,很快地結束;父子雙雙伏法。熟悉黃秋岳的人,無不歎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他的詩、他的筆記,文彩義理,都是第一流的。 話雖如此,卻沒有一個人說政府不該判處黃秋岳死刑,唯一的例外是梁鴻志——他做過段祺瑞「執政」時期的秘書長;「九一八」以後,蔣委員長派吳鼎昌迎段南下,借住陳調元在上海的住宅;也就是後來的極斯非而路七十六號為公館。政府每月致送生活費三萬元;段祺瑞用來分享舊部;梁鴻志亦有一份,月得千元。段祺瑞一死,梁鴻志每月的津貼亦就失去了;因而怨及政府,借少年故交黃秋岳之死,做了一首詩寄託牢騷;這首五言詩:「青山我獨往,白首君同歸;樂天哀天涯,相提並論?大多莫人妙。有人指出,要從」甘露之變「中去參詳,」甘露之變「是宰相王涯、我亦銜此悲。王涯位宰相,名盛禍亦隨;秘書非達官,何事而誅夷?」 何以將黃秋岳與唐文宗的宰相王涯,相提並論?大多莫名其妙。有人指出,要從「甘露之變」中去參詳,「甘露之變」是宰相王涯、李訓謀誅宦官;詐言在金吾廳後面的石榴樹上發現甘露。天降甘露是瑞征,史冊記載:天下升起則甘露降。因此,當權的宦官仇士良,引領皇帝,親臨觀賞。王涯、李訓本埋伏了甲士在那裏,打算盡殺宦官;不料事機不密;為仇士良所發覺,半途引駕回宮;說王涯、李訓謀反大逆,急召禁兵入宮,王涯、李訓皆被殺,並夷家族。梁鴻志的意思是,日本飛機在八月十五轟炸南京,目標在蔣委員長,決非黃秋岳的本意;猶如王涯本無弒帝之意一樣。至於「誅夷」的「夷」字,是指黃秋岳的兒子而言;梁鴻志可能不知道,黃秋岳的兒子的一條命,是送在他父親手裏。 但須磨知道,黃秋岳父子是由他送入鬼門關的,自不免內疚於心;所以這一次在中國縱貫南北的旅行,到處打聽黃家還有甚麼人?最後是在北平找到了黃秋岳的弟弟。 他對胞兄胞侄的不名譽之死,痛心異常,因此也恨極了日本人;對於須磨的登門造訪,拒而不納。須磨無奈,託人以資助印行黃秋岳的遺作為名,致贈了一筆巨款;亦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須磨想了卻耿耿於懷的這樁心願,是徹底失敗了。 但在公務方面,須磨倒頗有收穫,找到了一些舊關係,為外務省建立了幾條情報路線,其中之一就是繆斌。 *** 當一九四五年二月初,日皇召見重臣,聽取了近衛的率直陳奏,認為戰事必敗,愈早求和愈有利;否則陸軍內部的左傾思想抬頭,將形成可怕的威脅。近衛並且提出了一張「預備役」將官的名單,認為是收拾殘局的理想人選。 這張名單的第一名是宇垣一成。當近衛第一次內閣,在一九三八年夏天,為了想結束在中國的戰事而改組,接受多田駿與石原莞爾的意見,自台兒莊前線召回板垣征四郎,代替杉山元出任陸相時,宇垣一成亦代廣田弘毅而為外相。宇垣的復起,是出於三井財閥「大番頭」,近衛內閣的藏相池田成彬所推薦。統制派之得與財政界的結合,即肇因於池田成彬對垣宇一成的看重;這一次池田推薦宇垣出任外相,是打算著用宇垣的軍部關係與他在財經方面的影響力,由外交途徑來解決中國的戰事。如果能夠成功,則近衛內閣之後,將是宇垣、池田的聯合內閣。 因此,宇垣謀和的交涉對象是,中國的財政巨頭孔祥熙;實際上是由池田來的關係,結果為軍部所破壞,宇垣一氣之下,也不跟池田商量,自己親筆寫了辭呈,還有一道彈劾近衛的條文,捲在一起,面遞近衛;而且就在近衛面前,先將彈劾文讀了一遍,問一句:「有無其事!」接著斬釘截鐵地說:「從此刻起,我不再是你的外相了!」 這是公子哥兒出身的近衛,從未有過的難堪。但他公而忘私,不記這段嫌怨,推薦宇垣出來收拾殘局,亦仍是想到了宇垣與池田的合作,能夠打通孔祥熙的關係,對蔣委員長作出有力的影響。 皇道派的人物,近衛推薦了四個人,在「七七事變」初起,擔任「支那駐屯軍」司令官的香月,以及反對擴大在華戰事,而力主防俄的真崎甚三郎、小畑敏四郎及石原莞爾。近衛又建議:如有必要,也就是一定需要現役將官;那麼阿南惟幾,山下奉文亦可起用。 這是日本陸軍中聲望最高的兩大將。兩人都有在華作戰的經驗;亦都在太平洋戰爭初期立過戰功,山下奉文自馬來半島北部登陸,南下直攻新加坡,於一九四二年二月初,依照預定作戰計劃,很精確地以四天時間佔領新加坡。 但是,山下奉文是皇道派,他的聲名太盛,正招統制派之忌;所以連同一向以陸軍超然派出名的阿南惟幾,都被調為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節制,在「滿洲國」備邊。雖非「飛鳥盡,良弓藏」,但多少總是投閒置散。 及至一九四三年夏秋之間,日本的海軍及航空兵力,已處於明顯的劣勢;大本營設定了守勢的「絕對國防圈」,中西太平洋新幾內亞至澳洲北部的戰備,有強化的必要,於是新組第二方面軍,起用阿南惟幾為司令;不久山下奉文亦被任命為十四方面軍的司令,擔當防守菲律賓的征途。 近衛認為阿南與山下所以能擔負起收拾殘局艱鉅,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聲望,可以讓在中國的日軍接受指揮。尤其是山下,他的那個「馬來亞之虎」的外號,予人一個異常殘暴的印象,其實,他比屠殺中國人的谷壽夫、酒井隆,甚至有「統制派別動隊」之稱的松井石根,好得太多。最特殊,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在所有的日本將領中,只有他相信中國是不易被征服的——這一種基於現實而來的瞭解,比梅津美治郎、東條英機、杉山元、岡村寧次等人,由於誤解中國歷史而來的荒謬想法,有天淵之別。 梅津一派所瞭解的中國歷史,只看到一種出於多種逆流所彙集的不幸結果;中國曾數次為北方異族入侵,而不得不暫時割棄;如遼、金、元、清皆是。「統制派」從這些中國歷史中,自我領受了鼓勵;他們所策動的華北五省獨立,包括的地區,正是遼金的領域;也是五胡十六國及北魏的領域。同時,從北洋政府時代以來,他們認為中國多的是石敬塘之流的失意政客與軍閥,只要讓他們感受到有堅強的靠山,出現第二個「滿洲國」是不成問題的一件事。 *** 日皇昭和對於近衛的陳奏,當然很重視;但是軍部的勢力,積重難返;而西園寺公爵在輔弼昭和的年代,一直強調英國式的政體。所以昭和心以為是,卻不能拿出斷然的決心,作明快的處置。 昭和告訴近衛,軍部並非不想求和,但要在打一個大勝仗以後,可以因為取得較好的談判地位。近衛卻為昭和指出:軍部有此想法,由來已久;但在打了一個大勝仗以後,想法馬上改變了。那時如果有人提議謀和,一定為同僚所譏斥。也許軍部是覺悟了,但已經沒有機會了;永不可能再有大勝一仗的機會。 因此,這一次破天荒地天皇個別召見重臣,垂詢國事,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作用。陸軍中屬於統制派中的死硬派,仍然接受東條的觀點,認為勝敗之數是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尤其是對本土決戰,充滿了信心,以一億鬥志昂揚的日本國民,足以消滅任何登陸的敵軍。對於美國的宣傳,一旦登陸,可以在四周以內擊敗日本說法,東條嗤之以鼻,他說:區區硫磺島之戰,即已花費了美軍四年的時間。 ▼第十三章 全面求和 (「小道士」繆斌赴日與小磯國昭垮台。) 日本的全面求和工作,當小磯內閣成立不久,即已開始,關鍵人物是早就參與內閣情報工作的緒方竹虎。 他是福岡縣人,出身於早稻田大學;主修政治經濟。畢業後加入《朝日新聞》工作;後來又留學歐美,學成回國仍回《朝日》,當到「專務總主筆」、副社長。由於他的家世、籍貫、經歷,使得他在日本朝野的各方面具有廣泛的關係。福岡在北九州,介乎長州、薩摩之間,與兩派藩閥都拉得上關係;主和最力的杉山元大將,又正是他的福岡小同鄉,話亦可以講得通。 他的父親緒方通平是福岡農工銀行界的領袖,以此淵源,獲得財閥的支持,自不在話下。再由於留學歐美,自由主義的味道較濃,與一班因大東亞戰爭而被閒置的政治家如幣原喜重郎、吉田茂等人都有往來。當然,最主要的是在《朝日新聞》服務三十年,使得他能遍識日本各方面有影響的人士,還有各國的許多外交官。在日本社會中,可再也沒有比緒方具有更多更廣泛的人際關係;因此,在東條內閣,他受邀擔任「情報部參與」;小磯內閣成立,更一躍而為國務大臣兼情報局總裁,表面上是主持宣傳工作,實際上獲得小磯的支持,軍部的默許,從多方面去尋求結束戰爭的途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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